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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的綿綿細雨敲打著窗沿,讓房中的氣氛更加詭秘。


    早早辦完了櫃上生意的交割,張長庚便來到福泰號的後間與顧鳳鳴見麵,葉大櫃和幾個得力的夥計如今都不在貴陽,有些話便不用顧忌,將幾個賬房支應到前麵去做事後這裏說話也更方便。


    顧鳳鳴知道上午王星平來查過賬,卻是故意躲了起來,誰知道這位又打起了什麽主意。


    但是賬目曆來都歸葉宜偉來管,也就是這這段時間葉大櫃去了南方,才臨時將他給抓了起來,其實說起來這事並不合常理,如今庫房的進出和賬目便都在顧鳳鳴掌管之下,東家要是不常來看著倒是奇怪了,是以聽說王星平過來,顧鳳鳴也識趣的躲開,為的正是避嫌。


    “上午是東家親自來查的賬目?”顧鳳鳴弓著背將茶衝好,難得親自給張長庚端了一碗遞到手邊。


    顧家的走狗受寵若驚,一邊接過一邊答著話,都顧不上被茶湯燙到了手。


    “的確是親自過來的,還有幾個幫閑。”


    “幫閑?”


    “就是從四川募來的那幾個爐工,其中有個姓丁的這幾日便一直跟著東家。”


    “哦,原來說的是他們,那櫃上的賬目東家都是親自看過了?”


    “大體的賬目都查看過了。”


    來的人就王家少爺和幾個伴當,王小六能識得幾個字他比別人清楚,至於那個丁姓中年,雖然尚不清楚根底,但一個爐戶的出身,料他也看不懂這四柱賬目。‘舊管’、‘新收’、‘開除’、‘實在’這八個方塊大字除了東家,其他幾個跟班能認識一半張長庚心頭都不會信。


    “東家可問了些什麽?”


    “隻問了這賬目是誰人經手。”


    “你如何與他說的?”


    “小人都是據實說,錢糧賬目以往都是葉大櫃經手,隻這幾日葉大櫃走後是二櫃在做,這也是先前東家自己交代下的。”


    “那東家又是怎麽話說?”


    “東家直說這賬做得好。”


    “哦?他是這麽說的?”


    顧鳳鳴一邊問著一邊看著手中的杯子,心情一如杯底殘留的幾片新鮮甘露,在沸水衝泡之後緩緩舒卷開來。


    “的確是這麽說的,還說櫃上事這些日子就全賴二櫃盡心了。”


    然則張長庚說完又想了一想,道:“不過我看東家麵色不好看,這時候來查賬,會不會是……”


    張長庚的想法被顧鳳鳴適時的打斷,不管王星平是否是對葉宜偉起了疑心,自己都最好不要過問,挑唆得過了看著就假了。王家這個少爺以這段時間的作為來看卻不是個省油的燈,行事透著多疑,不過好在心思還不夠沉穩,他隻消將事情安排好,要扳倒葉宜偉看來也不是什麽難事。


    目今看來至少自己得到的信任還要比那個葉家的老大要高上不少,想一想也是,他雖然多用親信,卻沒將家中子侄放在身邊做事,要麽在衙門中當個小吏,要麽就是在妻家的產業中做事。倒是這個葉宜偉不僅兒子跟在身邊做事,上次少東家說起讓他將侄兒也招進商號做事,他竟真的一口答應了,也不看看那王星平是何等的心術。


    顧鳳鳴卻又心道這位少東家倒也不傻,好歹知道查賬,不過終歸是嫩了點。平日生意上都是他與葉大櫃一人管庫一人管賬,王老爺在時就是為了防著下麵的人做手腳才會想出這麽個牽製的法子。


    可惜啊,這兒子倒是親手將老子的一番謀算給打了水漂,居然在這個時候將葉宜偉和幾個得力的葉家小子一同派去了南方,正好給了他上下其手的機會。若說平日裏無非也就是在盤庫時有些小手腳,但這一次王星平親自把各處的鎖頭給打開來,還將鑰匙送到了自己手上,卻是正中了顧鳳鳴的下懷。


    照常例,秋收前的一段時間正是青黃不接糧價騰貴的時節,但隻要挨過了這一個多月到秋收開鐮之後,新米上市這糧價便會馬上跌迴來好些。


    而王星平給出的時間則剛剛好,要不是他著急忙慌的趕迴來,又是招募來爐工又是要選址起冶,還派出葉宜偉去了廣東尋匠師,顧鳳鳴就要懷疑這是專門騰出時間來針對自己了,畢竟聽說播州那邊出的事情可不小。不過現在至少這樣的疑心已經幾乎煙消雲散,若是這邊王星平在櫃上查賬,那邊糧庫卻完全不管倒是會讓人疑心,然而這不是派了幾個爐工來幫忙守庫麽,這倒反而襯出了他對自己沒有多大芥蒂,至少不用刻意遮掩。


    但有人守庫並不代表就不能動手腳,那糧庫平日也有往來交割,再說那幾個爐戶知道什麽買賣事?況也不能全天都在庫中盯著,總還要做事,畢竟被募來是為了起鐵冶不是當庫子,這些日子貴陽城裏城外的各處冶坊這些人也沒少跟著王星平跑。


    顧鳳鳴想到的是趁著這短短的一個月時間將庫中的陳糧騰挪出來換些現錢,等到秋收以後再將折價的新米補迴庫中,如此一來便有幾成的利可以分潤,鬼神不覺,本錢卻是用的王家的。其實也與此時官倉中行的陰私事是一樣辦法,就像當初王來挺也是因為有人倒賣軍糧的事情才惹起了一場禍事。


    然而比起十幾天前外甥何進給他出這主意時,如今顧鳳鳴也基本不再擔心還有什麽問題,畢竟福泰號的糧倉既非官倉,其中的糧食也非官糧,即便過了手也不會有多大風險,反正葉宜偉不在,身邊又多是自家人,就算庫裏有些差池賬目上也還能夠有所規避。


    但此事他一個人必然做不出,難隻難在銷路上,無論是四川、湖廣都不缺糧,南麵也隻有販去廣西,但廣西雖然聽說今年遭了災,然而此一來一去也就已經到了秋後開鐮了,到了那裏販不起價本地糧商自然也不肯收糧。算來算去左不過將主意打在了水西水東的土司身上,故而既然主意要算何進提的,他自然便想到了妹夫何德固。何經濟與各部的頭人多有貿易,有些為非作歹的還要托他銷贓,因為此事上迴王來廷遇害尚吃了不少掛落,想必這等好事加上又有何進攛掇,當是會願意去做。


    這迴如此輕鬆掙錢,還是從王家身上找補來,顧鳳鳴想想都覺得好笑。


    今日王星平說是來看賬目,殊不知早在葉宜偉走後不久糧食便在被不斷運出貨倉,如今有總計近八千石的糧米早已送到了顧家在城外的莊子裏暫存,就等著何德固找好的土司買家來交易了。至於錢顧鳳鳴則是完全不用擔心,貴州宣慰司家大業大,水西的各家土司為了買糧上萬兩的白銀都不用硬湊,這總共不過幾千兩的數目顧鳳鳴甚至覺得光是鴨赤河邊的於的和六慕兩家便能輕鬆籌出,畢竟是眼下最缺的糧食,也畢竟要說全得靠貴州如今來了個好巡撫才搞得各家土司風聲鶴啼,不然這兩千多兩的賺頭還輪不到他輕鬆來拿。


    …………


    巡撫衙門的後院內秋意漸濃,池塘邊的幾株垂柳葉子已經有些發黃,幾尾鯉魚在池塘中載沉載浮,襯著秋色在水波中躍動,一如張鶴鳴此刻的心境。


    南望山、洪邊十二馬頭,接連幾迴的大捷,就連前些日子發生在播州的一場大捷,雖然首級都歸了四川,但當時殺賊的幾人可都是貴州的,其中一個還是赤水衛的指揮,這可都是他的麵子。


    王星平聽張汝霖提起過這位本省的主官,道是年輕時因為父病在科途上耽擱了多年,卻也是個有進取的,雖然年逾六旬,卻是一味的主戰,今日召見自己打著延攬青年才俊的明目其實為了什麽王星平還是能夠猜到幾分。


    兩把太師椅並席而設,中間的手幾上簡單擺著幾樣果品點心,一身居家的道袍和一身閑散的便服讓後院裏的一老一少看起來不像是上官與士子,更像是正閑坐說吃茶著體己話的祖孫。


    “上月老夫視察府學時便聽到張雨若【注:張汝霖的號】當著幾個學官的麵提起天成你。”


    “哦,對了,當時你老師馬進士也在。”


    見麵後兩句話張鶴鳴便拉起了關係,不過王星平也未按常理奉承,越是大官越是不喜這套,以平常論交反倒更能得人看重,即便麵對的老者是一省巡撫也是如此。


    王星平故作疑惑,“馬先生這些日子當在下麥架寨的家中,並未在貴陽城才對啊。”


    自迴了貴州,馬文卿這些日子便沒有在貴陽城中,而是迴到了北城外的下麥架寨,五年前馬文卿讓家人在鄉中建了寺廟,又有些田產,故而每日在家讀書禮佛倒也自在,是以王星平對張鶴鳴的話便提出了疑問,其實以張鶴鳴的身份自不會說謊,這樣將話頭遞到對方手中正是王星平的語言心術。


    張鶴鳴這幾日心情大好,聞言便笑了起來,“貴陽府中賦閑的進士可不多,是以這迴我有意請你老師迴來講學,也好給貴陽城多帶些文氣來,那日便托張雨若將他一並召來了。”


    “說來慚愧,星平自入了先生門下,尚未有多少時間聆聽先生教誨。”


    “天成你也是知行合一,正是陽明先生的教誨,哪裏能說有錯?”


    張撫台得了便宜便不能說有錯,王星平當然明白張鶴鳴話中的意思,態度和笑容說明了一切,沒有這知行合一的作為,有沒有這次召見還說不定呢,王星平心頭想著。


    張鶴鳴六十七的人了,精神卻還矍鑠,剛睡了午覺起來一眼看到都能做自己重孫子的王星平就覺得喜歡,何況這幾個月來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總是伴著驚喜。


    “隻是玀玀著實可惡。”


    沒想到張撫軍忽然畫風一變就罵起了少民。


    “可惜了天成你天資過人,卻要在科場上耽擱近幾年時光。”


    這下聽明白了,原來這位是借著這話以示關慰。


    說起來也的確如張鶴鳴所言,因要為王來廷守孝的緣故,王星平想要參加科舉的確是要再等上至少兩年多,這在王星平本人看來並無什麽大礙,畢竟年少。但在關心晚輩的士人看來就著實有些可惜了,多少官場上的卓異都是因為丁優給耽擱的?張鶴鳴見過的顯然更多。


    但王星平豈是那等讓人輕易示好的‘後生’?


    當然不是,他起身謝道:“多上幾年時間將學問基礎做牢,他日科舉也才更好見功,先生不也是苦學六載才享點甲之榮的麽。”


    這話卻是說到了張鶴鳴的癢處,他正是萬曆十四年參加會試得中,但因父親突發疾病而從京中馳歸,整整耽擱六年之後才成的進士並授官,若是沒有這六年的蹉跎,他當是能更進一步,或許他這個右僉都禦史的本官就能換成兵部右侍郎甚至是兵部尚書。


    官職倒是其次,張鶴鳴高興的是這少年如此見識,還知道自己的這段掌故,更生親近之感。


    正好想到張汝霖跟他提起過王星平準備興辦鐵冶。


    “聽說天成你這迴迴貴州想要起一處鐵冶。”


    “事情還沒辦成,倒是傳得連先生都知道了。”


    其實興辦鐵冶的事情王星平迴來和王命德、張汝霖等好些人都說過,要說傳得到處知道也是他主動為之。


    “這是利國利民的好事,有什麽怕人知道的?可是有什麽不便?怎麽還見沒興辦起來?”


    張鶴鳴也聽說,王星平興建鐵冶是想要給官中打造兵器,這都與他的想法暗合,自然說起來便高興。


    王星平也如實相告,說是貴州本地的爐戶尚不堪用,已經著人去廣東的佛山鎮尋找得力大匠,順便還要去尋澳夷中善火器者來黔打製新式的火繩槍,所謂澳夷也就是盤踞在澳門的葡萄牙人。


    雖然跟許多場合說過要起鐵冶,但打造新式火槍的想法王星平並沒有跟更多人提起,張鶴鳴曾在山東任職,萬曆二十七年時他正在山東曆城【注:曆城為濟南府附郭縣】知縣任上,當時正值播州楊應龍亂起,朝廷急調援朝各部南征,當時在濟南府負責安排南征各部人馬途徑後勤的張鶴鳴便初次見到了從朝鮮得勝歸來的王師,尤其已經升任四川總兵官的劉綎其部兵馬因久在朝鮮作戰,火器裝備水平為大明邊軍中一時之選,張撫台也因之對先進火器的強大威力有了直觀的認識。


    後來他曆任南京兵部主事,更是接觸到了兵工方麵的知識,隻是這貴州的鐵冶實在是不如外省太多,朝廷也對西南少民的戰力重視不足,故而貴州的官軍火器裝備實在不足。


    但他新曆封疆不久,更操心的還是錢糧和平夷諸事,倒把軍備器械的改良放在了後麵。


    但王星平的即時出現仿佛是提醒了這位老人,加之王星平為其論及鐵性及格物之理,其中條條鞭辟入裏又頗為可行,如何不叫撫台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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