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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施公四戴著一頂鬥笠,看起來四十四五的年紀,臉上已是溝壑縱橫,古銅色的皮膚如同抹過桐油一般,泛著光亮。此刻他正悠閑地掌著船舵,讓船身盡量平穩的順流而行,跑船這許多年,今年這應是最輕鬆的一趟。


    自己船上的這兩家都是人多貨少,看談吐舉止又都似有身份的人家,碼頭上牙人講好的川資很是不少,客人給的也爽快。


    客人待人和善,出手也大方,常年在這赤水河上行船,施公四已是許久沒有遇到這樣的主顧了。


    本地的土人,無論漢民少民,都是刁蠻得很,而往來於川黔的商人,則又少有走這條水路的,給起船費也不爽利。更況這一趟不似以往的短途,兩撥客人都不換船,正要直放合江,迴來倒可多上一船鹽貨,這樣的生意,半年來倒是頭一遭遇到。


    南國江河的航運,多是分段包幹,往來的船舶於水網中不論遠近,隻當日去當日還,到得一地,便要使客人換船走下一程,也是因為此地荒僻,幾十裏不得一場鎮碼頭。施家的浪舡船不算太大,兩撥客人加上有他的兩個兒子和自家婆娘,也稍顯得促狹些,這些年的生意也慘淡,平日還要做些皮貨縫補的營生貼補家用,也是船戶不用納糧的一樁好處才讓施家沒有另尋生計。


    王星平在後艙中正憋悶,便留下小六和廖四幾個在裏麵吃喝,自己換了身輕便的短衣從艙後出了來。


    抬頭間正好撞見施公四調教兒子,那施家的小兒子今年不到十七,做起事來笨手笨腳,正在學著他爹的模樣操動著船舵與尾擼。


    見到客人過來,老兒馬上便換上了一幅笑臉。


    “公子不多歇息下?這會兒日頭正烈,還是在艙中舒服些。”


    “不了,艙中也憋悶,倒不如在外麵看看景致的好。”


    施老兒心想這兩岸的崖石和峭壁有什麽好看的?有錢人的心思還真是不好琢磨,自己倒是想到艙中歇上一歇,奈何別人是給錢的主顧,自己是拿錢伺候的船戶,隻是這話不好出口,還是要奉承巴結。


    施公四便道:“可是酒菜不合公子口味?”


    講好的川資自然是包含了飯食,到了一處碼頭,施老兒總要打發婆娘去采買些酒菜魚蔬,然而既要賺錢,自也不會撿那太好的來買,想必是客人吃的不順口?


    “出門在外,哪有那些講究,再說味道也還不錯。”


    其實下酒的都是些鹹魚,赤水河中有野魚不假,但也不多,此時要吃魚還是多靠養殖,隻是就算買了來,新鮮的魚貨在船上也不好料理。還好還有米飯和菜蔬,倒也餓不到他。


    坐在船舷邊,看著身旁的流水,身體隨著船身板蕩起伏,王星平看著遠處忽然問起。


    “西麵過去便是藺州城了吧?”


    施公四正在發悶,見客人還有話問,便又來了精神。


    “到藺州城可還遠得很,往常的話上岸還得再走上一兩日才到。”


    “我看此地並無碼頭,那走水路去藺州城的商旅在何處下船呢?”


    “下船?”


    聽了這句,便見施老兒一邊好笑一邊重複著王星平的問話。


    “公子是頭一迴在這赤水河上行走吧?”


    “施老丈是如何知道?”


    王星平並不驚訝的問道,察言觀色本就是在外討生活的必備,船家能夠看出些來也不算奇。


    “公子不見小老兒這一路行船都是靠著東麵的?”


    “倒是發覺了,就不知這中間有何玄機。”


    “承公子高看,哪裏當得什麽玄機。”


    聽著讀書人的一番誇讚,施公四心中受用,賣弄起見識來。


    “從永鎮驛出來,往北一直到合江縣,幾百裏水路可從不安生。”


    “就拿這赤水河來說,東麵歸播州,西麵則是永寧宣慰司的轄下。”


    王星平聽了便道:“記得這一段似都在遵義府境內啊?”


    “少爺倒是博聞,隻是朝廷劃界是一迴事,到了地方上又是另一迴事了,何況永寧司的人向來都跋扈得很。”


    “永寧司難道還敢私改疆界不成?”


    “私改倒是沒有,不過土人不聽轄製,西岸那邊便從來亂得很,是以我們行船的從不在西邊靠岸,再說藺州也窮僻,更沒有人去那裏行商。”


    “原來如此。”


    永寧司這裏諸夷雜居,本就不是太平地界,就連宣慰使家的兒子都帶著頭的打家劫舍,不過在朝廷看來,隻要不去騷擾周邊地方,羈縻之地的事務地方也就不會去多管。


    就聽老船工繼續說著:“若要停船,就隻在東岸的二郎壩,就是早間經過的那處碼頭。”


    “那明後日也不靠岸了?”


    “明日也是在船上過,後日倒是無妨,照水程來算,怎麽也能到仁懷縣了。”


    仁懷縣王星平倒是知道,洪武初,明軍入川將仁懷裏劃歸播州,萬曆二十九年平播後,改土歸流,以仁懷裏、龍門裏、上赤水裏、丁山裏、小溪裏等設仁懷縣,隸於遵義軍民府。仁懷縣名聲不顯,但其後世的名字赤水市卻是大大有名,1935年,中國工農紅軍便是從此地揭開了‘四渡赤水’的序幕。而在此時,此地不過還是一座正式收歸朝廷轄下不到二十年的下縣縣城。


    王星平想想又道:“仁懷離著合江還有五十多裏吧。”


    老漢嗬嗬笑道:“隻道秀才是頭一迴出門,沒想連這遠近的腳程都打聽得清楚。”


    “家父在時常在四川行商,故而知道一些。”


    “那就難怪。”


    “過了仁懷就是瀘州境內了吧?”


    “少爺記得沒錯,過了仁懷,便是安樂溪,隻聽這名字便知,沿途就漸是人煙稠密的地方了。”


    王星平忽又問起:“那仁懷縣境也算太平了?”


    施公四想了一想,道:“要說比起永寧司來,也算太平,但終究比不得你們貴州。”


    “哦?”王星平嗬嗬的笑了起來,問道:“貴州因何就要被老丈高看兩眼?”


    施公四倒也沒有奉承,隻是如實而言。


    “郭撫軍還在時,貴州氣象便與四川不同。”


    王星平知道施公四口中的郭撫軍說的便是前任黔撫郭子章,這位官人昔年以右副都禦史巡撫貴州,兼製蜀楚軍事,平播之役著力甚多。在西南政聲素著,小民也都是敬仰有加,是以致仕有年,百姓也還在懷念,便一邊點頭一邊繼續聽老頭嘮叨。


    “郭撫軍雖隻是巡撫貴州,可在西南以來,連著蜀中的蠻夷也收斂了許多。”


    “如今雖說郭老爺歸老林泉,可新來的張部堂也是了得,連著幾次的大捷永鎮驛這裏可都是知道了。”


    張部堂自然是說的便是張鶴鳴,其在上任之初便主張要嚴厲蠻夷的態度在民間也是廣為人知,加之新近的幾場大捷,正是聲望日隆的時候,西南官場,也是一等一的紅員了,其在黔撫之前,曾任過南京兵部主事,雖非堂官,但民間稱多要抬上一級,故而也稱一聲部堂。


    王星平自然知道,不久前的洪邊十二馬頭之捷,貴州便是著力宣揚,報捷的信使分了記錄,若是有去成都的,倒是多半會走這邊。


    就見施公四想了一想,又道:“去年上,水西安家跨境到四川燒殺了好一陣,本省的官兒們屁都沒有放一個,若換作在貴州還能讓這些蠻夷這般囂張?”


    關於對待少民的問題,朝廷雖有一定之規,但西南各省倒是不盡相同。王星平以為,其實還在一個利字上,蜀中富庶,故而對於少民鬧事多是息事寧人,隻要不傷及賦稅根本,則都可以‘無甚大事’。而貴州窮僻,本就要俯仰外路,自然再不會於土民之事上有所敷衍,故而近年以來的用兵,倒都是黔軍露臉了。


    船家所言的水西安家,因為家主新喪,家中爭奪朝廷印信,因而去年過兵到了四川大打了一陣,最後事情不了了之。此事若真是發生在貴州,去歲不好說,至少以當下的情形來看,張撫軍少不得要將烏撒道上痛加洗剿一番。


    王星平打著哈哈道,“土官殘虐好殺,好在這仁懷倒是早已歸流。”


    施老兒不以為然,“其實出了縣城,也好不到哪去。”


    “哦?此話怎講?”


    “公子也許知道,這仁懷縣歸流也是萬曆二十六年平亂之後的事情,到如今也還不到二十年。”


    王星平點頭稱是,這一節雖然聽過,但還是耐著性子聽船家將話說完。


    “那時我才十八,尚未成親。”


    王星平聞言一愣,心道施老兒這副尊榮居然如今還不到四十,隻是按下不表,繼續聽著。


    “那時還是曹縣尊在任上,因著亂事之後縣治早已荒廢,便要著手修築新城。”


    “這仁懷縣新城原本是要修在中遊的武都,後來才改建到下遊的犁轅壩。”


    “這又是為何?”


    施公四歎道:“還不是為了當地土民豪姓作梗,要說這仁懷縣境,雖然人煙已經稠密,但隻要一日未過瀘州界,終歸也還不太安穩,公子和家人想必也帶得些財貨,總要小心才是。”


    聽了船家的提醒,王星平欠了一身,謝道:“多謝施老丈提醒。”


    隻是王星平忽又想起一事,“我們這一路都是順流無妨,可迴程這船可就不好走了吧。”


    那施公四聽了便哈哈笑了起來,“不勞公子多慮,如今這水路雖說是走的人少了,好歹喒爺三也在水上混了這許多年的飯食,自有相熟的經濟打點,迴來都隻在東岸拉纖。”


    “合江運迴來的多有大宗的鹽貨,背後都是州中奢遮的富戶,又是要組上船隊迴來,倒也穩妥。”


    王星平聽了便喜道:“不瞞老丈,我這迴去合江正要做鹽,倒要勞煩公公給搭介個牢靠的經濟。”


    施公四聽了也是一喜,滿口的應承:“公子放心,此事便包在小老兒身上了。”


    又說了些合江鹽市的事情,話題重又扯迴到後日的目的之處。


    王星平道:“這仁懷縣歸流的時日雖然不長,好歹也經過了幾任流官,卻不想如今依然還是土民肆虐。”


    “總還是官兒無能……”


    “不知現在的縣尊是哪一位?”


    施公四還待要想,就聽前麵過來一個少年朗聲說道:“仁懷知縣吳繼堯,聽說是湖廣的歲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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