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意下意識地就伸手指他,過後被他這雙眼壓得腿軟,隻好伸出另一隻手把那個孤零零指向陸晉的食指掰迴來,彎向自己,扯了扯嘴角,皮下肉不笑,「我……嗬嗬……我是小狗……喵喵喵……是不是很可愛?」


    陸晉不置一詞,轉身向外。喬東來憋紅了臉,悶著頭去追二爺。


    雲意仍舊不放心,衝著他頎長矯健的背影喊,「說話算話——」


    然而他根本不理會,走過月牙門一轉身便消失得幹幹淨淨。


    青梅湊上來,懇切道:「殿下,小狗汪汪汪,小貓才喵喵喵呢。」


    雲意惱羞成怒,「什麽喵喵喵汪汪汪的,快哭!哭大聲點兒,王妃這就要上門了,哭得不好不像,一準兒治你的罪!」


    「好……好嘛,哭就哭嘛……」青梅憋著嘴,越想越委屈,「來人啦,起火啦,命苦呀,燒屋子啦……」


    這迴真走心了。


    對付好麵子愛裝相的貴婦人素來是雲意強項,三兩句揭過去,是她大肚量不計較,王妃還得謝恩賠笑。要說璧山居鬧什麽?連聲響都不曾聽到過。


    陸晉這一時終於醒過身來,將鄭仙芝藏得嚴嚴實實,夜裏不要說哭聲,連貓叫都聽不著。再而雲意就杵在著瞪著眼睛口口聲聲說要送,王妃哪裏找得到機會去璧山居,總不能大半夜當著外人的麵去闖庶子的屋子。


    哪怕是黃蓮,也隻能和血吞。


    而她的信中隻有四個字「守口如瓶」。雖說陸晉瞧著不像是個會暗地裏拆人密信的人,但小心駛得萬年船,非常時刻,誰都要提防。


    好在他時辰掐得異常準,日頭偏西巴音便已領著當日出城送嫁的車馬迴府,近身伺候的人都拉到院子裏磕頭,有人哭也有人笑,熱熱鬧鬧倒像是辦酒宴慶豐收。


    外男不好進內院,隻好讓陸晉陪著,立在楊樹底下同她說話,「亂跑亂竄的不算,阿爾斯楞擄走的財帛人馬都已經領迴來,清點對賬還看公主,或有遺漏,再差人去找不遲。」


    雲意今日扮的是溫溫柔柔世家閨秀,施施然邁出腿來朝陸晉行上一禮,輕聲訴來,「能重逢已是萬幸,全賴將軍英明兵士勇猛,若再勞動將軍為些身外物出城涉險,教雲意如何安心?即便迴了京城,恐怕父皇也要怪罪。今兒若是將軍不嫌棄,就隻當是我做東,不過幾兩拿不出手的碎銀子,隻當給諸位將士添點子酒錢。」財迷總是有辦法藏錢的,夾襖裏一疊厚厚的銀票,差人出去換了一溜元寶,光擺在桌上就讓人眼暈。


    側過身,半張臉藏進樹陰裏,露出一截纖長白膩的脖頸,從這角度看,她竟是瘦得可憐。「青梅——」


    青梅捧著銀子上前來,匣子裏哪是「拿不出手」,分明是「大有可觀」。


    銀子啊,白花花的銀子啊,青梅緊緊攥住,眼神中與喬東來交戰三百迴,最終敗下陣來,心不甘情不願地將銀子交出去。


    而雲意仿佛是頭一迴賞人,竟還有幾分麵紅,並不敢正視陸晉,隻喃喃道:「一點心意,還請將軍不要嫌棄。」


    他喉頭發幹,想來應當接上幾句客套話,但話到嘴邊全然說不出口,他或是仍不能習慣這樣一天一張臉的小怪物。


    氣氛不尷不尬,全賴鶯時及時雨似的一陣哭,讓場子又熱絡起來。


    或許是站著累人,她索性跪下哭,「嗚嗚嗚……奴婢還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著殿下,再也不能伺候殿下……如不是等著這一天,奴婢早已經一頭撞死了事……」


    雲意琢磨這詞,怎麽這麽熟悉,仿佛在哪裏聽過。


    槐序倒是樂顛顛的,裙子上都是泥,臉上似乎也有傷,但她隻管從包袱裏取出個四方四正的玩意,一張雪白的手帕包起來,遞到雲意跟前,「殿下快看,這可是蒙古人做的羊奶酪,煎茶做餅可好吃啦,奴婢想殿下一定喜歡,臨走也扒拉一盒,新的,可沒人碰過。」


    雲意趕忙低頭,聞了聞說:「好香呀,好濃的奶味兒。還是你貼心,知道我餓著呢……」


    陸晉心想,你什麽時候不餓著啊。


    第二排一個太監打扮的白麵少年也湊上來,引擎道:「殿下,奴才這也帶了東西,您看這羊肉鬆,黃亮酥香,品質柔軟,好吃得不得了啊!」


    雲意頓時眉開眼笑,連忙誇他,「好好好,德安也上進了。」


    然而季夏怎能甘居人後,一把將德安推開,獻寶似的把碎成了渣渣的奶皮子送上去,「殿下瞧我的,這奶皮子多香啊,就連幾個蒙古將領都舍不得多吃。您嚐嚐,保管好吃。」


    在忠義王府多停幾日,總免不了交際應酬。這一日府中四姑娘紅珊偏拉著她跑花園裏撿桃花做胭脂,雲意推脫不開,隻能打起精神作陪。


    或是水土不服,院中幾株桃花樹孤零零沒能抖出幾簇花,庭院裏的草木也沒個精細人打理,東一塊西一塊的熱鬧著,不明風雅。


    雲意手上捏一朵半開的月季,望著紅珊開開合合的嘴唇,腦子裏嗡嗡響,根本聽不清她說些什麽,隻管自顧自納悶——唉,天底下居然能有比她還聒噪的姑娘,真是開了眼界。


    「殿下您瞧,我這紅珊瑚珠子亮不亮?年前及笄時父親給的,說是應了我的名,討個吉利,您說好不好?」


    我能說不好麽?她略略低頭,撇過紅珊親親熱熱握住她的手,「好呀,怎麽不好?襯得人膚白貌美的,再好不過了。」


    「當心腳下——」玉珍嬤嬤上前扶她一把,不著痕跡地將紅珊隔開。


    紅珊卻似渾然不覺,又同她打聽起京城裏時新的衣裳首飾,「您手上那釧碧璽真真透亮,王妃那兒似乎也有一串,說的是什麽稀世珍品,但我瞧著,可差得遠了。」


    雲意滿腦子黑線,得,知道你們不是親母女,可有必要這麽明目張膽地擠兌你娘麽?丟開花,索性走到桃樹下看鶯時同青梅幾個閑敲落花鶯聲笑語,想來這小半個月過去,宮裏的旨意緊趕慢趕的也該走到西北,陸晉的人馬若是能快一步腳便更好,又覺得不置信,原本是誰也不信的氣性,怎麽偏偏就覺得這黑麵俏張飛可信呢?


    難道就因為他長得好?


    不不不,本宮怎麽會這麽膚淺!我可是讀書人呐。


    不過……還真別說,這人長得一股子野味兒,興許宮裏頭鮑參翅肚吃得膩味,偏就中意山野奇珍呢?


    好吧,晚上讓人燒隻野山雞。


    她一時出了神,樹頂桃花簌簌落了滿臉,卻沒來得及躲開,飄飄灑灑染一肩春末夏初的香。鶯時忙不迭請罪,青梅呆呆立在一旁,望著她一個勁傻笑。


    春末的桃花滲著一捧酒後微醺的芬芳馥鬱,她倒是想起來,每年這個時候宮裏都是要做桃花餅的,不過那東西太素,她不怎麽愛吃。


    「大哥——好多日沒見著哥哥,沒想今兒能在花園裏遇上。哥哥近日可好?聽聞哥哥到軍中練兵,怕是辛苦得很。」紅珊倒出滿滿一車話,陸寅卻不似往常,他現下像是讓人施了定身咒,分毫動彈不得。一雙狹長丹鳳眼,不躲不閃直對風吹落花下,閑閑靜立一美人。他像是闖進古時仕女圖,不敢進一步,不敢多一聲,隻怕驚擾了畫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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