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亭曈想恨他,卻發現恨意無處安放。


    一念之惡造成的傷害固然無可彌補,用盡一生的善意去贖罪夠不夠呢?


    把英雄之魂放浪形骸,讓昔日榮光爛在酒窖,這樣的懲罰又夠不夠呢?


    閻靖義長長地歎了口氣,死亡於他而言似乎是一種解脫。


    他最後一句呢喃仿佛自言自語:“若早像枝嫚那樣懂得成全就好了呀……”


    他未闔上的雙目仍能望見水華淵的天空,可惜與阿鸝一同住過的屋簷,還有與老葉一同下棋的小院,是再也看不到了。


    “閻大哥!”


    顧淵被池魚的哭聲驚迴神來,他連忙摸過閻靖義的脈門,才知他是真的不在了。


    人死了,恨沒了,感激沒了,埋怨也沒了。


    顧淵這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已涕淚滿麵。


    他其實想同閻靖義說,他與他們相處十餘年,他知道他的痛苦,卻不知他的煎熬,他感激他的守護,卻不解他的頹喪。


    顧淵一身武藝全承襲自他,就連先師的醫書也有賴他一同整理。


    他隻知道閻靖義對他、對他們來說如同至親。


    至親之間,有什麽隔夜仇呢?


    可惜閻靖義聽不到。


    他至死都以為自己是得不到諒解的。


    葉亭曈喃喃道:“就這麽死了算什麽?能救得活祖父祖母嗎?”


    “你應該再活上百八十年,守著水華淵,把祖母的理想都延續下去才算贖罪。”


    她的手縮到衣袂裏,摩挲著袖囊裏那枚天權鑰,深吸了一口氣,朝江青鷺道:


    “仇恨到此為止吧。”


    “女媧石不是可以起死迴生麽?”


    “我用天權鑰,換他一個再世為人的機會。”


    “荒唐!”華堯年聽言立馬阻止:


    “女媧石是我派鎮派之寶,怎可隨意用來救人?!”


    誰料江青鷺冷冷地迴道:


    “女媧石不用,躺在那兒也不過是塊破石頭而已。”


    “閻靖義死了一次,算是與我恩怨兩清,既然你們決定要救,我不會阻攔。”


    華堯年的腦子卻比他的胡子還要直,他認定的事,一百匹馬也拉不迴來:


    “江青鷺,你我先定了勝負,再決定誰說的算數!”


    江青鷺皺了皺眉,目光瞥向別處,顯然對他的糾纏煩厭至極。


    君離見華堯年的牛脾氣又要犯,急忙將霜月推到前麵,道:


    “遇事不決問前輩,霜月前輩的麵子華長老可賣?”


    華堯年見到霜月,如同麵見師父。


    天底下誰的麵子都可撕了,唯獨無涯與霜月,在他眼中敬畏如神。


    他連忙俯身施了個弟子禮,因著霜月嬌小,都快把老腰勾到了地上:


    “弟子見過霜月前輩。”


    霜月本還在生君離的氣,不想搭理他,眼見這麽一個大禮拜下來,她卻是想繃著一張臉也繃不住了。


    “哎呀,起來吧,小鯰魚。”霜月揮揮手。


    華堯年的臉色有些古怪,理了理兩條垂到衣襟的胡須,好像放在哪兒都不合適。


    他低聲咳了咳,試圖和霜月講道理:“前輩,那女媧石乃……”


    “我說你們這些後輩,怎麽一個比一個不知變通?”


    霜月不喜歡聽他叨叨,打斷了他的話頭:


    “再好的寶物也是身外之物,修行之人,怎可連這點道理都不懂?”


    華堯年將她的話聽進去了,不覺有些汗顏。


    霜月又指向江青鷺,“我看你們這輩裏,有本事又明事理的,也就一個江青鷺了。”


    “你給那沒良心的殷元良報仇,是打算自己繼承掌門衣缽,把蜀山派帶到溝裏去嗎?”


    “這……弟子絕無此意!”華堯年慌了,“當年我就無意於掌門之位,師父他是知道的!”


    霜月啞然半晌,像是記起來什麽往事,苦笑道:


    “就因為你的無意和無涯的堅持,殷元良才對他動了殺心啊……”


    “罷了!無涯老頭自己都看開了,我在這兒瞎感慨啥呢……”


    霜月腳一蹬,跳到一處高台上,揚聲向周圍的蜀山派弟子道:


    “殷元良惡有惡報,死得不冤。”


    “我以蜀山派故掌門無涯真人之名宣判,對華堯年和江青鷺之過既往不咎。”


    “從今天起,江青鷺就是蜀山派的新掌門。”


    “華堯年,你當以門派為重,不得再向江掌門尋仇。”


    無涯生前最寵霜月。


    據說霜月化形的模樣,就是他早夭的女兒,因此她的話沒有不聽的。


    華堯年知道霜月說話的分量,隻得應允。


    “你放心,今日之後,此事休提。”


    “隻是元良終究因我而死,今斷此劍,算償他一命,全了這幾十年的兄弟情。”


    華堯年說罷,將隨身佩劍舉過頭頂,掌心真氣凝聚,竟將那跟了他幾十年的佩劍從劍鞘到劍刃攔腰捏碎。


    修士斷劍,如斷頭之辱,意味著此生都不再用劍,再高的名望也從江湖之中抹去,論為人人皆可欺辱的笑料。


    蜀山的弟子們無不歎惋。


    華堯年卻連眉頭也沒皺一下,再不看地上的斷劍,拂袖揚長而去。


    葉亭曈忽然對這位不怎麽講道理的華長老肅然起敬。


    全了兄弟情,全了師徒情,可是逝者已矣,唯有活著的人心中煎熬。


    她忽然記起在迷魂氹的地穴裏看到的那句話——


    迴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上一輩的恩恩怨怨,到她這裏,總算能揭過了吧。


    *


    待顧淵將閻靖義的屍體安放好,葉亭曈便決定與江青鷺等人一同迴蜀山派取女媧石。


    天權鑰肯定是要還迴去的。


    以江青鷺的能力,守護天權鑰不成問題。


    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她才成為黑衣人想殺死的目標。


    顧淵要守著閻靖義的屍身,枝嫚還未恢複元氣,池魚便自告奮勇同他們一起去。


    葉亭曈想起預示中天權鑰是和女媧石一起丟的。


    她沒能阻止閻靖義的死亡,那麽現在事情的發展應該沒有偏離原來的軌跡。


    竊賊也會在這一次的藏寶閣密室中出現。


    葉亭曈與君離計劃了一番,最終讓池魚留在水華淵,他們二人隨江青鷺帶著數百名弟子迴了蜀山。


    一行人剛入山門,便看見錢萬兩像隻大鵝一樣撲棱著翅膀飛奔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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