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新春在談話中暗示的核心事件,家倫的反應和家寬的不同,他敢於直麵事件的真實性,卻懷疑新春說起這件事的用意。在很早以前,他就在網上看到過類似的報導,和相關的討論,尤其是魯庸教授的大局成本論、以及另外一些作者對大局成本論的批判。當時,他搖擺於兩種觀點之間,覺得公有公理,婆有婆理。在聽過新春的故事之後,他迴憶起了那場爭論,並下意識地梳理自己的思緒。漸漸地,他明顯感到了新春潛藏在閃爍言辭中的敵意。

    失敗者對成功者的敵意,甚或是,寄生者對被寄生者的敵意。他滑入了魯庸教授的話語圈套,把礦主們圈入就業機會的創造者,把礦工們圈入被動的就業機會的享受者。他甚至迴避了一個他現在已經了解了的基本事實,那就是所謂就業機會至少應該包括完整而合理的工資支出——不支付工資,也算就業機會嗎?

    但是,他顯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套用這套謬論思考著自己與新春之間的關係,很快就發現,敵意其實不是個體對個體的,而是群體對群體的。新春現在已經不再是公司的民工,卻仍然在替民工們說話,足見,新春也把自己納入了他所從屬的群體——失敗者或者寄生者的群體。那麽他呢?

    家倫進入生母的家庭之後,一直感受著這個家庭對他的排斥,與此同時,他也一直在不自覺地排斥著他的親人,比方說,這次工地出現要裁撤民工的謠言,他就認定是他養父或者妹妹搞的鬼。但是,這僅僅因為他一直感受不到外部世界——包括養父家庭的排斥。現在外部的排斥出現了,兩者間顯現的抵觸使他明白了他的處境:要麽投身外部世界,與他的家庭作對,要麽和家人抱成一團,對抗外部世界的壓力。

    他毫不自覺地選擇了後者。他覺得新春在酒桌上談起那件令人惡心的事,既是一種毫無道理的渲泄,又是對他的譴責與挑戰。可他也很清楚,新春是他的一個強有力的對手,他目前至少應該穩住他。因此,他把自己的憎惡小心地掩藏起來,對新春,一如既往地表現出少年時代的情誼。

    後來他主動把新春送迴馬王堆,還堅持參觀了新春的公寓。公寓是二室一廳的,屬於新春的卻隻有一間。靠牆樹著一個大衣櫃、一個五屜櫃和一個書櫃,都上了鎖,顯然也不是新春的用品。家倫估計新春可用的隻有那張床、那張辦公桌,和所有家俱間的空隙。進門後,新春要給他倒茶,可房裏隻有一個杯子,而且沒有開水。見此情形,他馬上打電話派人送來了一套高檔茶具、兩斤茶葉和一把電熱咖啡壺。新春推辭了一番。他說,我現在享受這些,已經感到於心不安,用不著更多的東西了。可在他的一再堅持下,新春最終還是收下了,這使他暫時放了心。

    迴到家裏,他先進衛生間衝了個涼,然後迴臥室打開電腦。不一會,他就被一則報導吸引住了。是關於城裏的富人在郊區修建大型生墓的。修生墓的習俗起源於封建帝王之家,曆史上曾經在達官貴人中風行過一段時間,後來隨新中國的建立而煙消雲散,現在不知怎麽又冒了出來,而且似乎大有欲與古人試比高的勢頭。一般占地兩畝左右,內有牌坊、涼亭、休息區和人工河等建築,氣勢非凡。家倫漫不經心地瀏覽著相關的圖片,頭腦裏突然冒出了一個念頭:為郭縉雲建一座生墓。隨後,他意識到這是多麽的荒唐。可是,假如這確實可以幫他把這位省長大人捆得更牢而又不必保持那種不尷不尬的交往,那麽,荒唐一次又有何不可呢?這原本就是一個荒唐的世界啊!

    拿定主意後,他開始設計圖紙。他是學建築專業的,幹這件事小菜一碟。可是,他時常受到突然冒出來的念頭的困擾。父親該不會因為修墓而現在就死掉吧。他知道這種想法很荒唐,可每次想到這一點,他還是避不開那種強烈的犯罪感。他本能地搜集大量修建生墓的史實,在此基礎上寫了一份生墓修建規劃書,詳盡地闡述了此舉的必要性。十來天後,他就完工了。為了避開直接拜見郭省長的尷尬,他把計劃書交給了母親。憑他們的關係,一起商討這件事肯定合適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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