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餐廳出來後,家倫用小車送新春迴馬王堆,家寬卻獨自留下來,去杜甫江閣旁邊的茶樓裏坐了一會。也許是天氣太熱,也許是喝了太多的酒,也許是新春講的故事的影響吧,總之他感到頭痛,想喝點濃茶,解解酒。茶樓格調古雅,窗明幾淨。平時很熱鬧,此時卻隻有不多的幾位顧客,各自悠閑地品著茶。兩、三位身穿花格旗袍的服務員因為無事可做,聚在櫃台前小聲地交談著,隔一段時間才拎著菜壺過來添一次水。家寬似乎對其中那位長相很憨厚的姑娘感興趣,進門後瞄過她幾次,甚至有點想和她搭訕的意思。可是,對方對他似乎並無好感。於是,在接下來的時間裏,他便放棄了對她的關注。

    他挑的是一個臨江的座位,透過低矮的窗框,可以看到江心林木蔥蘢的木洲頭,和更遠一些的嶽王山,山下是成片的現代建築。家寬知道那裏集中著本省幾所有名的大學。過去,他曾經向往過身在其中的生活,可是,他不得不把機會讓給了比他小的家倫。這件事對他造成了怎樣的影響,他很少想過,現在他隻感到了厭倦。對城市,對保安工作,對家倫,抑或還包括對娘交給他的任務。

    娘一直感到對家倫有所虧欠。他原本可以生活得更好些,卻一直跟著他們受苦,在娘心裏,責任不在他的父母郭縉雲和武青青,而在虞放勳和她自己;她沒有照顧好他,娘就是這樣想的。她還擔心家倫在城裏會受人欺負,要求家寬繼續留在城裏照顧他。你不要以為他現在的職位比你高,就心裏不舒服,娘說,歸根結底,你是他大哥。他知道,娘是擔心他嫉妒家倫。那麽,你真的在嫉妒他嗎?他時常感覺確實有那麽一點感覺。但是,他想得最多的還是做自己的事,過自己的生活。

    真正的問題其實就出在這裏。他明顯感到,在城裏他沒有自己的生活。生活的所有內容都是家倫給的。工作,職位,宿處,坐小車出入賓館酒樓的機會,等等。更重要的是,為了得到這份並不屬於自己的生活,他得付出很多他不願意付出的東西。比方說自尊。他是一個自尊心很強的人,同時,又是一個願意通過自己的行動贏得別人尊重的人。小時候,他總是以家倫的保護者自居,為了盡到責任,他甚至敢於和比他大得的人拚命。現在他卻明顯感覺到他像一隻雛鳥,張著嘴,接弟弟嘴裏吐出來的東西,他不但再也感受不到保護者的榮耀,反而深受被保護者的屈辱。這的確是一種奇怪的情感。

    他還有一層更深的憂慮,那就是他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還清父親遺留的債務。他,跟著弟弟吃香喝辣的,工資卻不高,寄給娘一些之後就所剩無幾了,根本擠不出錢來還債。而還不清債,他就很難在家鄉立足,當然,也就很難考慮在家鄉成家立業。他幾乎沒想過長期在城裏生活。城市也許確實存在美好的一麵,可在別人看來是美好的,在他眼中恰恰是令他苦惱的,那麽,他還有什麽好留戀的呢。除非……除非自己開一家公司。可錢從哪兒來呢?

    想到錢,家寬很自然地想起了一件事:武總曾對娘說過,隻要同意他們認迴家倫,她一定會對撫養家倫的恩德作出補償,當時娘拒絕了,此後就再也無人提及。家寬明白,要是他明確向武總提起這件事,遭到拒絕的可能性不大。可他也明白,到時候他和家倫的兄弟之情卻必定受到影響。會有多大?新春感到頭又疼了起來。他看了看已經幹了的茶杯,伸出手指把杯底的茶葉勾出來,全部倒進嘴裏,一邊咀嚼著,一邊怏怏不快地離開了茶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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