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您好!新春打過招唿後接著問,怎麽啦,就準備走麽?話未說完,又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沒有……老子沒想走。老子隻是隨便走動走動。隨便走動走動,也不可以麽?七媽臉上還是帶著氣狠的顏色。那……新春怔了怔,接著說,那就一起去賓館喝一杯咖啡吧。

    喝加非?不,老子才懶得喝那種鬼東西呢。七媽接過新春遞過來的伸手牌香煙,點燃,猛吸幾口,然後昂起頭來,很陶醉地閉上了眼睛。等最初的暈眩感過去之後,他睜開眼睛,看著新春的拐杖問,你的腳好徹底了嗎?

    啊,差不多了。謝謝您的記掛。怎麽樣?走吧!

    不,老子不去賓館。要不,就站在這裏說說話……或者……

    新春盯著七媽看了一會。眼前這個未老先衰的男人穿著一件和尚領白汗衫和一條深藍色的西短褲,腳上趿著已經沒了後跟的解放牌膠鞋,瘦弱的身體佝僂著;頭頂全禿了,僅四周還殘留著一圈灰白的長發,很像是在光頭上頂著一圈佛光;臉上自然是溝壑交錯,布滿了細密的汗珠,閃著灰暗的光。新春想了想,體貼地說那就去對麵那家餐館吧,邊喝邊談。叔,花不了幾個錢的。

    七媽順著新春的目光看過去,就看到了一家快餐店,隻開著一扇窄窄的門,裝修也很普通,才放了心,跟著新春穿過寬闊的馬路,走進那扇窄窄的門,在窄窄的店堂裏找了個靠門的位置,坐下。點菜時,他要了一份豬膀腿。他注意到,新春不易覺察地皺了皺眉頭。嫌貴?狗東西,這點錢也舍不得麽?他沒理睬。

    叔,來點酒吧。無酒不成宴席嘛。

    七媽遲疑了一會,然後發狠似的說,那就來一瓶邵陽大吧。

    菜上齊了。新春先敬了七媽一杯。七媽還很謹慎,隻喝了一小口。可在第一杯酒落肚之後,他便忘記了自己的禁忌,開懷暢飲起來。他一邊大口大口地吃菜,一邊整杯整杯地向新春敬酒,一邊說起了工地上的一些情況,偶爾順手接過新春遞過來的香煙,吸上一陣子。他感到很舒暢。不過,在他第一次伸筷子夾豬膀的時候,新春又皺了皺眉頭,臉上還露出了一種很怪異的神情。這小子怎麽啦?他用筷子點著豬膀請新春一起吃。新春說,您吃吧,我不喜歡太油膩的東西。他想起了城裏人剛興起來的喜素的臭毛病,便沒管三七二十一,狼吞虎咽地獨自把那份豬膀消滅了。

    叔,打個的吧。走出快餐店後,新春感覺七媽有點醉了的樣子了,便自作主張地招住一輛剛好從身旁經過的的士。七媽看了看頭頂上明晃晃的日頭,又朝來的方向看了看,就順從地鑽進了汽車。沒事兒到工地上去看看吧,別學有些人!汽車啟動後,七媽突然把頭伸出車窗,衝新春喊了這麽一句。

    目送汽車從眼前消失後,新春還在原地站了一會。稍後,他意識到自己還站在毒辣的陽光底下,便橫過街道,在屋陰底下向馬王堆方向走去。街麵上熱浪滾滾,沒有一絲風。他一瘸一拐地向前走著,感覺心裏堵得慌,似乎有什麽東西在肚子裏翻滾。他估計是剛喝過白酒然後又曬了太陽的緣故,便在路邊小攤上買了一瓶百事可樂,喝了幾口。他感到那隻傷腳也疼了起來,不由自主地看了看在車行道上川流不息的的士。過一會,他拿定主意繼續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七媽叫他沒事兒到工地上去看一看,他知道七媽的意思,簡單地說,就是叫他去管閑事。他已經打定了主意不去。他的生活剛剛有了一個新的開端,有很多事情要做。再說啦,工地上的事他管得了麽?管不了,去看一看又有何意義呢?最近,他向一位律師討教過。律師告訴他,那家公司的民工工資問題是沒法通過法律途徑解決的。因為法律重的是證據,而那些民工都沒有和公司簽訂的用工合同,手頭捏著的,又是那些已經走了的包工頭開具的欠條,根據這些,法院根本無法追究公司的責任。因此,他很明白他現在要做的就是忘記這件事,包括七媽這位本家叔父。

    可是,七媽的身影卻老在他腦海裏晃蕩著。在路過安全廳門口時,他前麵來了一位年輕姑娘,穿著藍色超短裙和白色長統襪,中間露出一截淺褐色的大腿。他盯著看了幾眼,肚子裏又翻滾起來。他深深地吸一口氣,然後徐徐地吐出來。他感覺好受了些,又繼續往前走。他想起了七媽的一些經曆。據說,七媽年輕時去外地修過鐵路,後來不知道出了什麽問題,又被送迴了老家,從此就一直在老家務農,偶爾在本地的建築隊裏幹上一陣子。他有幾位兄弟,都先後在該成家的年齡成了家,唯獨他,一直到進城後才混到了一個老婆。那段時間,他應該是感到很幸福的吧。印象中,七媽似乎從來就沒年輕過,唯有那段時間臉上時時泛著青春的光彩。可惜,沒過多久那女人就跟著別人跑了,而七媽也恢複了原來那副蔫樣。他本來就是個蔫人,怪不得別人。扯到七媽的時候,工友們時常這樣說。可是,一個老實本份的人難道就注定了要過這種日子?假如這確實是無法改變的,那麽,這個社會的優越性又體現在什麽地方呢?

    你又陷到過去的思維定勢中去了。新春懊惱地停下腳步,騰出一隻手把夾在指間的百事可樂瓶揚起來,準備扔得遠遠的。可是,他隨即意識到這是在城裏,亂扔垃圾也是不道德的。他把瓶子重新夾迴了指間。迴到公寓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瓶百事可樂扔進了垃圾桶,惡狠狠地。可就在那一刻,他想起了被七媽獨自消滅的那隻豬膀,色澤深暗,油光閃閃,像一截被攔腰鋸下來的人腿。他按捺不住地陡然張大嘴巴,對著垃圾桶嘔吐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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