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打架七媽從不參與,隻遠遠地站在洶湧的人群外圍,一邊看,一邊搓手頓腳地說,這怎麽得了呢!這怎麽得了呢!在事情終於有了結果之後,他也總會好心好意地在傷者躺著的地方轉來轉去,同樣地搓手頓腳,同樣地說,這怎麽得了呢!這怎麽得了呢!可事情總歸會了結的,比如說,親戚朋友湊些錢把重傷者送進醫院,或者為輕傷者擦上點碘酒紅汞,然後找對方的親朋戚友商討商討賠償事宜。在這種時候,七媽就會躲得遠遠的,心底裏暗暗地說,這就是伸手動腳的下場,這就是伸手動腳的下場。

    他是一個很聰明很理智的人,而他的所有聰明與理智都來源於一個深刻的教訓。當年,他也是喜歡動手動腳的,尤其在喝了幾兩穀酒之後,連剛結婚沒多久的老婆也概莫能外。他覺得他動得有理。老子給了你美滿的生活,你就得順老子的意,不然,老子就有責任告訴你,你該怎麽做。可在老婆跟那個有些小錢的包工頭跑了之後,他便明白了,他給她的生活在他眼裏看來是美滿的,在老婆眼裏卻存在一些欠缺。比方說錢的方麵,比方說房子的方麵,比方說挨打的方麵,比方說兩人一直沒有孩子的方麵。這種思想給他帶來了一種聖人悟道似的喜悅,同時也讓他心底裏滋生出一種很明確的希望:改掉動手動腳的毛病,攢夠錢,修一棟大大的樓房,然後和老婆在大大的樓房裏生至少一個胖胖的兒子。他相信,隻要他把這些小小的欠缺補齊了,他老婆是會自動迴到他身邊來的。於是,他就心平氣和地接受了把老婆暫時寄存在包工頭那裏的事實,一邊更紮實地工作,一邊很努力地戒自己的毛病。

    他懂得酒與氣之間的關係,所以首先下決心斷了酒。然後,他又明白了人多的地方是非也多。於是,他致力於讓自己遠離人多的地方。最後,他還搞清了發怒是最容易壞事的,所以,他像某些偉人一樣把製怒二字深深地刻進了心裏。就這樣,一晃十來年就過去了,他就成了我們現在所看到的這樣一個有理想的聰明人。

    有理想而又聰明的人,大多是能官運亨通或者財運亨通的。可七媽卻一直與官運無緣,財運似乎也一直還沒有通過。所以,到現在為止他還像十來年前一樣是一名普通的鋼筋工,而且,被拖欠了差不多八年的大部分工資,而且,在去年年底因為沒有被公司當牛腦殼對待而享受到特殊待遇。可七媽對任何事情都有一套自己的看法。比方說公司拖欠他的工資,固然給他帶來了眼前的生活困難,可也讓他有了一筆不大不小的積蓄。試想,要是公司逐月把工資發給他,錢肯定早就被花光了,而現在呢?拿到那筆錢,他就能修一棟大大的樓房了。至於什麽時候能拿到那筆錢,他認為,去年公司解決了那些牛腦殼的問題,今年肯定是會獎勵那些紮實肯幹而又老實本分的人的。因此,他拿定主意要讓自己表現得更像一個最紮實肯幹而又最不喜歡鬧事的人一些。他覺得隻有他想到了這一點,因此,時時感到自己比身邊那些莽漢高明些。

    可是,隨著工地上鬧事的人越來越多,七媽又對自己的主見產生了懷疑。這是因為他漸漸地看清了,他由於不參與打架的緣故已經越來越孤立了。他開始莫妙其妙地感到緊張,忍不住地反複掂量他的策略,後來便完全喪失了信心。他很想找一個比自己更有見識的人幫自己參謀參謀。他想到了李新春,已經在前不久迴到了這座城市,在一個叫天什麽鈞的律師事務所當助理。他有他的電話號碼,是一個親戚給的,寫在一個小記帳本上。當天午休時,他背著人把記帳本找出來,找到了那個電話號碼,然後去工場圍牆外麵街角電話亭給新春打了個電話。新春約他第二天上午十點鍾在長城賓館咖啡廳見麵。迴到工棚裏,七媽躺到自己的床位上去,按捺住激動的心情,仔細盤算起要對新春說的話來。

    第二天早晨,七媽在馬路邊吃過一碗炒米飯之後,就出發了。他不知道長城賓館的具體位置,新春讓他打的過去,的士錢由新春付,可他覺得不管是誰付這筆錢,都是不值得的,新春隻好花幾分鍾時間給他講了走著去的路線,他記住了一些重要的標誌。他很快就在市府旁邊拐上了嶽王大道,在街口,他朝已經升到了遠處樓頂上的黃色太陽瞧了瞧,然後拿定主意向東頭走去。賓館在河東,往東走,肯定是不會錯的。他猜對了,不一會就上了瀟江二橋,新春提到過的一個重要標誌。這一小小的成功讓他感到愉快,他放緩腳步,邊走邊瀏覽起沿途的景色來。

    他不知道該怎樣形容他所看到的這座被瀟江剖開的城市的夏日風光,隻覺得天很藍,河很寬,夾峙於兩岸的高樓大廈很寧靜,沒有工地上那種混亂噪雜的感覺。他特別欣賞河中央那條狹長的沙洲,上麵隻有不多的低矮建築,卻長滿了高大的樹木。這讓他想起了家鄉的那些山、那些水、那些樹木、那些花草、那些吊腳樓、那些人。不期然地,他又想起了他夢想中那棟大大的樓房。私底下,他曾經把它設計過無數次,整棟樓的外觀、內部的設施、家俱、以及庭院的布局,等等。最近,他還對它作出了一個最重要的修改,把化糞池從圍牆外麵移到了圍牆裏麵。想到這個細節,他此時仍然有點為難。建在圍牆裏麵,澆菜園方便些,可這樣做必然引起老婆的反對,因為老婆很討厭在房子裏麵聞到屎尿的臭味。不過,像過去每次麵臨這類問題時一樣,他總能找到解決的辦法,那就是屆時任由老婆作主。

    他老婆身材高挑,乳房飽滿,屁股肥厚,單名一個純字。這種奇怪的組合使他感到她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無法取代的。就拿城裏的那些女人來說吧,漂亮是很漂亮的,可是,或者身材太矮小,或者乳房太癟,或者屁股太薄,又或者這些方麵都是好的,唯獨姓名中沒有一個純字。其實,他在城裏認識的能叫得出名字的女人,統共不會超過十個。其中確實沒有一個單名一個純字的。可其他那些在馬路上電視裏看到過的城裏的女人呢,真的沒有一個身材高挑,乳房飽滿,屁股肥碩,同時又是單名一個純字的麽?他不知道。再說啦,這種奇怪的組合對他究竟有何意義呢,他也不知道。他隻知道,他一定要在鄉下修起那棟大大的樓房,然後把那個身材高挑、乳房飽滿、屁股肥碩、單名一個純字的女人安置在裏麵,然後和她生至少一個胖胖的兒子。他從未想過,他老婆離開他已經有十多年了,目前生活情況如何,又或者已經不在人世。其實,他隻是在做一個夢,或者說,在延續一個永無可能實現的夢。

    可是,當他重溫舊夢時,他感覺渾身彌滿了使不完的力氣。他加快步伐向前走去。在伍家嶺立交橋上,他遲疑了好一會,然後懷著忐忑不安地心情往南下了立交橋。他又猜對了。半個小時後,他就看到了新春在電話裏提到過的那座橫過馬路的大橋。這一次,他沒有遲疑,堅定地順著橋左側的斜坡爬上了比芙蓉路高得多的八一路,然後繼續向東走。他不再東張西望。在這座城市的主幹道上,他覺得沒什麽可看的。除了人,就是車子,就是高樓大廈。這些高樓大廈無疑比他夢想中那棟大大的樓房大得多,可對他卻似乎缺乏足夠的吸引力。在他的感覺中,似乎這些高樓大廈僅僅是他賺錢的所在,而夢想中的那棟大大的樓房才是他的安身立命之所。至於美夢能否成真,他心裏並非全無疑惑;老人們說:做瓦匠的沒好房,做木匠的沒好床。可是,老人們沒說,做瓦匠的沒房啊!這樣一想,他便覺得根本不存在美夢不能成真的理由了。

    快九點鍾的時候,他終於找到了長城賓館,在靠近八一路的停車坪前,他梭巡了一會,然後轉悠到了賓館正門那一邊。他抬腕看了看手表,然後在人行道上倚著一根電線杆休息了一會。十點差一刻時,他著急了,瞪大眼睛掃視著賓館大門口進進出出的車輛和旅客,同時,開始不安地來迴走動。一會兒,他鼓起勇氣走近了那個裝修得富麗堂皇的大門。他遇到了一個大大的挫折:那位穿著紅製服像總統一樣站在門口的服務生先是斜斜地瞪了他一眼,然後大聲對他喊,喂,走開!喂,叫化子,走開!他怔怔地在原地站了一會,然後磨磨蹭蹭地迴到人行道上。這時他猛然意識到,他將請新春為他參詳的問題是多麽卑微,可笑。他惱恨地在水泥地上頓了頓腳,然後埋著頭循來時走過的路走去。可是,那麽巧地,他剛走了十來米遠,就一頭撞上了柱著拐杖迎麵而來的新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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