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天後,家倫的預感應驗了,交易所發了一份紅頭文件,把價格波動範圍限定在一千六百元到二千四百元之間。這項規定表現上是很公平公正的,實質上卻明顯對多頭不利。雲省是一個產糖大省,空頭可以在本地收購大量現貨,打壓市場價格,此外,做空的大多是本地大戶,調集資金很方便。與此同時,胡風他們要是想把價格控製在高價圈,就必須調集更多資金,而當時的資金匯兌周期比較長,因此,他們即便能迅速籌集大量資金也不見得能及時打入交易所帳戶,投入使用。實際上,在新規定公布後,市場就已經陷入了一場拉鋸戰;絕大多數中小散戶都站到了空頭那邊,不遺餘力地打壓著市場價格,胡風他們既不能把價格抬得過高——那些空頭主力在高價圈虎視眈眈地等著他們呢——又不能任由市場價格滑得太低,因為那樣的話他們的所有倉單都將全麵出現浮動虧損,吞掉絕大部分流動資金,沒辦法,他們隻能挺住,這樣,他們實際上已經被迫卷入了一場資金消耗戰。

    另外一個問題就是,進入交割月後,他們還必須另外籌集更多資金承接大量現貨。屆時,一場純粹的投機戰役將變成一次大規模的采購活動,由此引出第三個問題:大量的現貨往哪兒銷?能銷到什麽樣的價格?所有這些問題胡風都沒考慮過。他是一個純粹的投機家,盤算的主要是資金與權力的運用。可這一次他在權力的運用方麵也犯了一個錯誤,那就是沒估計到雲省的那位主管副省長這一次做得那麽絕,先撤換了交易所長,然後才出台新的規定,這種安排使得他無法在新政策出台前探知情況,因此,他最初設想的請郭縉雲出麵阻止新政策出台的計劃便泡了湯。此時新規定已經出台,想讓交易所收迴去是不可能的,那他還能怎麽做呢?

    一般賭徒不僅敢賭,而且敢賭到底,結果當然隻能是一敗塗地,胡風卻似乎超越了這種賭性。他意識到此次敗局已定,目前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可能挽迴經濟損失。他設想還是請郭縉雲出麵找雲省的那位主管副省長說情,促使交易所出台另外一項新的管理措施:在某一價位比方說在二千二百元對所有交易倉單實施強製平倉。他估計他的對手們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也會樂意地接受這項規定的——不接受又能怎麽呢?事情到了決定性階段,說話的始終是權力而不是金錢啊。

    當天收市後,他把老馬和武青青母子倆召集到一起,冷靜地分析了一下市場形勢,然後把聯絡郭縉雲省長的任務推給了武青青。當然,所有費用由在場的三方平均分擔,他最後補充說。武青青對此毫無心理準備。近兩天,她一直沉浸在得到一份嶄新的愛情後的幸福感受裏。她甚至忍不住地設想把商場搏殺的任務交給心愛的胡風,自己從此退隱園林,認真享受一下做一名無所事事的小婦人的種種生活樂趣。可是,她還沒來得及真正進入角色,美夢就被殘酷地砸碎了。與沒做夢之前相比較,她還感受到了一種新的東西,那就是羞辱。一個立心尋找更強烈的性感受的女人,剛剛背著丈夫找到一個陰囊鼓鼓的男士,上床後卻發現他是一個性無能,這就是武青青在明白胡風交給她的任務後的感受。具有形而上意義的是,她背棄的是她對權力的依賴,剛找到的是對金錢的迷信,而現在呢?她所迷信的金錢對她說,她必須重迴權力的懷抱。她惱羞成怒,拍桌而起,然後衝出那間大戶室,把三個男人留在原地,麵麵相覷。

    家倫,有件事一直想找個機會告訴你。一會兒,等兒子在身邊的沙發上坐下後,母親歉疚地說完這句開場白,然後話鋒一轉,問道:你知道郭縉雲郭省長是誰嗎?郭省長是誰?家倫邊問邊定定地看著母親。在來母親的房間之前,胡風曾經言辭閃爍地暗示過他和郭省長有著某種特殊關係,他不相信。不過,從母親的神情中,他感到胡風說的可能是真的。

    他是你父親。

    父親?

    是的,他是你父親。

    我已經有了兩位父親,加上他就是三位了。家倫一邊平靜地說著,一邊翹起了二郎腿。

    母親聽出了家倫話語中的嘲諷意味,但不敢計較,她遲疑了一會,然後肯定地說,不,那是不同的。他是你的生父。

    噢,請原諒!我實在看不出其中的區別。父親……父親對我來說僅僅是一個名詞。家倫從口袋裏摸出煙盒,抽出一支,點燃後吸了幾口。非要說有的話,那就是養父把我撫育成人。繼父?繼父允許您給了我一份穩定的工作,至於您說的這位生父嘛……您覺得鄭重其事地把這件事告訴我有意義嗎?

    意義?他是你的親生父親。俗話說,血濃於水啊。

    血濃於水嗎?從物理學意義上來講確實是這樣。至於人嘛,我看不出血與水有何差別。家倫陰沉著臉說。

    你……你怎麽能這樣說呢?至少……你剛才說過,我給了你一份穩定的工作。實際上,僅僅是一份穩定的工作嗎?想一想,要是你不是我兒子,我能這麽做嗎?

    媽,我不想討論這個問題。我擔心繼續討論下去,我們可能連目前這種關係也無法維持下去了。您還是說吧,您想叫我做什麽?……啊,是叫我去見郭省長嗎?

    你……好吧。家倫,我知道你恨他,可這是沒辦法的事。人世就是這樣,由不得你不向現實低頭啊。

    媽,我剛才說過不想討論這個問題。不過,您還是道出了實情——由不得你不向現實低頭。我現在已經打定主意向郭省長低頭了,您還想要什麽呢?要我承認血濃於水嗎?

    我希望……我希望你叫他一聲爸。實際上,他也考慮過把你接到他家裏,認迴你這個兒子。不過,你知道他的身份特殊,那樣做對他的影響不好。

    哈哈,影響不好?是的,對他的,影響肯定是不會好的。一個共產黨的高級領導,曾經有過一段極不光彩的曆史,這件事傳出來確實是會造成不好的影響的。可是,他考慮過這件事對我的影響嗎?……不,媽,您別再說了。我感謝他作出這樣的決定。因為這樣徹底砸碎了我曾經有過的幻想。幻想?幻想是一種多麽可惡的東西啊。不錯,我現在已經沒有了幻想。我更看重現實的關係。我已經有了一個完美的家庭,父親,母親,妹妹,我是否還需要一個父親呢?不,我不需要。再說啦,叫他一聲爸就管用嗎?叫他一聲爸就不用花錢了嗎?我知道您的用意。您想請他來救我們。您覺得要是我叫他一聲爸,他便不能不幫我們。可事實真是這樣嗎?得了吧。我看您還是把錢準備好吧。

    你真的不願叫他一聲?母親無可奈何地問道。

    是的。因為我無法確實那一聲爸究竟值多少錢。一千?一萬?十萬?還是一錢不值?家倫惡狠狠地說,實際上這樣更好。我覺得,這樣做更能幫助您作出準確的判斷:該用多少錢才能打動他?您放心吧,我會去的。因為……因為我畢竟是這個家庭的一員,我該履行作為家庭成員的責任。

    那……那好吧。你去總台訂一下明天的機票。啊,隻訂一張。我得守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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