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上房門後,家倫迅速打開排氣扇,點燃香煙。大家呆在一起的時候,母親禁止繼父抽煙,作為晚輩,他不好意思獨享,隻好忍著。他猛吸幾口,長長地出了口氣,然後在靠近窗戶的沙發椅上坐下,開始思考他的任務。

    還在書房的時候,他就感到事情沒有繼父講的那麽簡單。可究竟哪兒不對呢?從家寬提供的情況看,作為應急措施,繼父的方案是可行的。因為絕大多數民工並沒有與老板徹底決裂的勇氣;要是真有的話,他們早就走了。中國的農民就是這樣,仿佛都卷入了一場大賽,看誰能忍得住終生不撤尿,而那些想撤就撤的少數呢?本身就是衝著錢字來的,肯定無法抗拒收買的誘惑,盡管所能得到的並非全部應得的。多得不如現得,隻要有所得總比一無所得強,至於理不理的,誰管得著呢?這就是他熟悉的農民的思維方式。可他想過去想過去,總感覺中間有一道坎過不去。

    他站起身來,踱到辦公桌前啟動手提電腦,翻到公司職員花名冊,逐個逐個排查起來。一會兒,他新建了一個名為牛腦殼的文件夾,然後把那些牛腦殼挑出來,放了進去。看到虞家寬三個字的時候,他猛然意識到,那道過不去的坎就在這裏——家寬身上。他了解他這位兄長,是那種死要麵子活受罪的人。當初他設想的是把家寬安排在建築隊長的位置上,按公司的慣例,隊長副隊長的工資是準時足額發放的。沒想到的是母親隻派了家寬一個保管員的職位,當然不在優待之列。問題就在這裏,家寬既不是牛腦殼,又不是優待對象,將和其它民工一樣得不到工資。當然,他可以和妹妹周香打招唿,讓她破例。可如此一來,家寬將隻能偷偷地領工資了。不能光明正大地領工資,家寬肯定是不能接受的,結果呢?

    家倫開始設想,把家寬也放進牛腦殼文件夾。他把鼠標指針移到虞字上,卻停住了,沒有按鍵。這也是權宜之計,可他卻感到了巨大的壓力。這樣做,不僅意味著欺騙家人,還意味著把兄長擺到他的對立麵。並非真的擺了過去,可他總感覺象是真的。他凝神想了一會,可還是感到為難,便關掉電腦,踱進衛生間洗了個澡。

    洗完澡,周香光著身子踱進臥室,在穿衣鏡前站住,觀賞了一會自己。鏡中的女人麵龐秀麗,身形高佻而不失豐滿,肌膚緊湊而潤澤,可在漫無盡頭的等待中,她將漸漸萎縮,變得幹癟,了無生氣。她不無悲哀地車轉身體,然後把自己重重地拋到席夢思床上,神情悵然地傻瞪著雪白的房頂,欲哭無淚。

    新春將被公司列入牛腦殼範圍加以收買,這對新春來說,也許是一件好事。他將得到應得的工資,然後去找新的工作,或者,集中精力考完自考的剩餘科目。可是,新春能否接受這種安排呢?接受,意味著背叛他所有的夥伴;不接受,他將可能成為唯一留守的牛腦殼,被孤立。在這情況下,她敢肯定,新春會選擇留守,換言之,他將成為公司唯一的對頭。她了解他,他那種一條道走到黑的處事方式使他不可能作出別的選擇。問題是,她也必須作出選擇:要麽站在公司——實際上是站在自身利益的立場上跟他鬥,要麽拋棄家庭帶他走。她敢肯定,要是她離開她的家庭,和他一起到外地去另謀生路,新春一定會同意。問題是,她離得開她的家庭嗎?

    她焦躁地從床上爬起來,在室內踱了兩圈,然後哆嗦著點燃香煙。是的,關鍵在於,她能否拋棄現在擁有的一切。過去,她從未感到過它們的價值。可要是真的那樣做的話,豪華別墅、高級轎車、安穩的工作、奢侈的享受……還有那些圍著她轉的男人,所有這一切都將遠離她,她能得到的將是另外一些,譬如狹窄敞舊的住所,譬如擠著公車去別人的公司上班,譬如親自操持家務,譬如在菜市場上為兩毛錢的找頭和菜販子們爭吵……等等。更重要的是,她當真願意一輩子守著一個男人,象她的父母那樣白頭到老?

    從她很小的時候開始,她的父母就從未停止過爭吵,打鬧,到後來,激烈的爭吵就變成了長時間的分居。長期分居,對已婚男女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麽呢?意味著殘酷的折磨和道德的墮落。是的,對當事人來說,意味著殘酷的折磨,而對其他人來說,則意味著道德的淪喪。她的父母還有道德嗎?她清楚地記得,她七歲時就親眼見過母親和別的男人在她父母的房裏交媾,她還知道,她的父親也一直在外麵嫖娼。他們一直沒有離婚,死死活活地綁在一起。可他們想過她嗎?十歲時,她曾經用毛筆在家裏所有牆壁上寫下過這樣一句話:流氓爸媽害死人!長大後,她也成了一個不講廉恥的玩弄男人的賤女人。可究竟是誰把她變成一個無恥的賤女人的呢?

    可怖的是,做過了賤女人的,就打上了賤女人的烙印,根本不可能重新選擇健康而正常的生活。賤女人永遠都是賤女人!想到這裏,周香突然感到一陣強烈的衝動,不由自由地把手伸向自己的乳房,可手指剛剛觸及潤澤的肌膚,又猛地縮了迴來。她迅速穿好衣服,去車庫把汽車倒出來,向市中心開去。她要去酒吧,用烈酒來澆除心裏的塊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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