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霞幾乎敢肯定家倫是在找她,可她拿不定主意,是否該讓他看到她自己。那天在錄像廳裏她就看清並記住了他,後來,她又從那輛緩緩馳過的小車的車窗裏認出了那張臉,再往後,她便經常看到他在海天廣場上瞎逛。他明擺著是富家公子哥兒,既不該在錄像廳也不該經常在廣場上出現。

    可是,他為什麽要找她呢?她無法理解他的舉動。進錄像廳,可以解釋為一時的好奇,可找她呢?她不敢相信他是出於愛情。實際上,她一向不相信愛情。男女之間,除了肮髒的性欲還有什麽呢?在作家們的筆下確實存在那種理想主義的東東,而在現實生活中,她媽媽在她還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對她說,隻有偽裝成愛情的性欲、和男人對女人的背棄。

    在滿三歲後,她就再也沒見過爸爸了。問媽媽,媽媽一會說那個狗雜種死了,一會說那個賤種跑了,不要她了。她一直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可她漸漸從媽媽那些顛三倒四的胡言亂語中明白了,愛情並不存在。她還毫不自覺地接受了這樣一個事實:她是賤種——一個注定了要自生自滅的賤種。但是,即便是賤種也該存在解脫的可能吧?進初中後,她越來越迷信佛教。佛曰:眾生平等,這一教義給了她掙紮的力量。她發了瘋似地讀書,目的隻有一個:將來能考入某所宗教院校。當時她還沒想到要做尼姑,因為她必須報答媽媽。父親讓她自生自滅,是媽媽撫養了她,這份恩情必須迴報,否則,它將成為她修行的障礙。

    那時候,她就已經開始修行了。她在地攤上買到了一本《金剛經》,最初隻敢背著同學和老師讀。後來,她覺著她把一切都看穿了——佛曰: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便再無顧忌。每天早晨一醒來,她就跪在床上,打著手電小聲地念佛經;到了晚上,其他同學躲在被窩裏溫習功課,她也窩在被窩裏,拿著佛經一段一段地背。她很快就把《金剛經》背熟了,又開始從網絡上搜尋其它佛典。她相信,除了考文化課,宗教學校一定還會搞佛教知識麵試。此外,即便考不上宗教學校,她也應該堅持自修。現在提倡終身學習,這沒錯,可一般知識是為別人學的,而修行呢?是唯一對自己有用的東西。至於飯碗嘛?倘能即性成佛,她還用得著飯碗嗎?

    可惜的是她未能得償所願,進初二後她媽媽就病了。醫院說是癔症,鄰居們說是春草癲:一發起病來就滿街亂跑,站在廣場上發表淫穢的演說,說到慷慨激昂時就脫褲子,還把陰部掰開,展示給遇到的男人看,問人家要不要。她恨她,可她也理解她。她認定那不是病,而是前世的孽。她時不時地嚐試為媽媽消孽。但她的功力顯然還太淺了。因此,她必須去掙錢為媽媽買藥。

    她百般無奈地放棄了讀宗教學校的理想,綴了學。對這一點,她似乎早有心理準備,並沒把它看作大不了的事。賤種,就該受比常人更多的苦。可是,她該幹什麽來養活自己和媽媽呢?她為自己找到的第一份工作就是擦皮鞋,後來,擦鞋業競爭加劇,她不得不撿了一段時間垃圾。她感覺撿垃圾更合她的胃口,因為和擦皮鞋比較,撿垃圾不必看人的臉色。但是,撿垃圾也有一樣不好,那就是很容易受到小流氓的欺侮。於是,她就聽朋友的勸,做起了擠奶工。

    第一次進錄像廳的時候,她的感覺和家倫的一樣,隻是多了一份慌亂和羞恥。隨後,在工作正式開始之後,她就時時被肉體的衝動困擾著。一邊看著男女交媾的戲,一邊套弄著男人的陰莖,她無法控製自己的衝動。每次收工迴家,她都要洗澡,重點是手部和陰部。她極其厭惡那種粘乎乎的感覺。要是可以選擇的話,她寧願再迴過頭去撿垃圾。可她不能選擇,因為兩份工作的收入差距實在是太大了;撿垃圾,隻能供到母女兩人的嘴,擠牛奶,還能供到媽媽的藥;吃了藥,媽媽就能安安靜靜坐在家裏,不再到外麵去唱戲了。

    她意識到自己也染上了可怕的疵性。她開始在工作時默念佛經。漸漸地,她感到那種惡心的感覺慢慢地消失了。其實,哪裏有髒與不髒的分別呢?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界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知亦無得;以無所得,故菩提薩皈依般若波羅密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磐。漸漸地,冷霞感覺自己隻剩下了一種掛念:金錢。要是有了足夠多的金錢,她就可以放下一切,究竟涅磐了。後來,她還幹過其它一些事,譬如做賓館服務員之類。可每次都沒幹多久,她就又迴到了錄像廳。

    過一段,冷霞終於下決心讓自己出現在家倫麵前。佛曰:須菩提,忍辱波羅蜜,如來說非忍辱波羅蜜……何以故?我於往昔節節支解時,若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應生嗔恨。家倫可能給她帶來什麽呢?性欲?羞辱?痛苦?死亡?至少可以肯定,他將給她帶來她所需要的金錢。可是,她該以何種方式出現在他麵前呢?

    於是,她生活中出現了她一心要摒棄的顛倒夢想。有時,她感覺以她的本來麵目出現更受歡迎;家倫要找的,不就是一個擠奶工嗎?她就給他一個擠奶工。有時,她又覺得她應該展示她的處女風采;她雖然已經做了一名卑賤的擠奶工,可她仍然保住了她的處女膜,而有錢人呢?肯定對處女膜感興趣。有時,她又覺著她該表現得更像一個宗教信徒;一個出現在錄像廳那種場所並接受那種服務的公子哥兒實質上就是一個需要拯救的病人,而病人肯定更喜歡醫生一些,換言之,可能更傾向於談一場柏拉圖式的戀愛。

    可是,她還沒有選定自己的角色,就意外地和家倫撞上了。

    那天傍晚,在忙完家務後她稍稍地打扮一下自己,就出了門。她沒帶手提袋。一場大雪蓋住了所有的房屋和街道上的花壇,馬路上積滿了雪水,中間部分被汽車輾出了深深的轍痕,雪還在飄飄灑灑地下著。這種天氣,錄像廳裏是不會有生意的,她隻想去外麵走一走。在她的生活裏,無論是在家裏還是在錄像廳,除了黑暗與肮髒還是黑暗與肮髒,而她現在需要唿吸更多的純淨氣息。她信步踱出敞舊的橡膠廠宿舍區,踏上寬闊的城市主幹道。七彩的霓虹燈亮了,商店櫥窗裏閃爍著迷人的色彩,映照著紛紛揚揚的飛雪和晶瑩剔透的積雪;街道上行人稀少,偶爾,汽車碾著積雪從身邊馳過,很安穩。冷霞感覺周圍的一切都是那樣異乎尋常的寧靜而清虛,而她就在這個寧靜而清虛的世界裏了無牽掛地遊蕩著。冰雪,也許就是佛的化身,在冬季向世人展示著自身的存在吧。

    冷霞一邊走一邊沉思默想著。在靠近海天廣場時,一個男人猛地向她撞過來,隨後,她就聞到了濃烈的酒臭。她本能地往旁邊閃了閃,緊接著,她就看到家倫跌倒地雪地裏。她屏住唿吸站在旁邊看著。家倫像一隻笨拙的鴨子在地上撲騰,明顯想爬起來,可兩次都沒成功。她遲疑了一會,彎腰把他扶了起來。家倫劇烈地喘息著,在冷霞本能地甩動長發的那一瞬間突然看清了她的臉。他瞪大眼睛懷疑地看著她,半晌,他霍地伸手緊緊地抱住她,不由自主地啜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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