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家寬那裏了解到公司拖欠大量民工工資的情況之後,家倫抽時間去財務室查了一下帳。他驚異地發現,公司所謂的盈利實質上主要是積年未付的民工工資,當然,還有一部分是應付的稅款。他大吃一驚。他是學建築管理專業的,深知這個問題對公司來說無異於一顆定時炸彈,一旦引爆,就會把公司炸得粉碎。當然,炸彈迄今為止仍未爆炸,肯定有其特殊的理由,比方說,通過某種方式或途徑壓著。可壓著的東西是會變化的,一旦條件變了,爆炸仍會發生。因此,若想公司長治久安,就必須徹底消除隱患。可怎麽消除呢?答案很簡單,退財免災。可俗語說:熱財難舍,即便他想退,母親他們會同意嗎?陡然間,家倫感到憂心如焚。

    一天上午,他忍不住地跑進母親辦公室,很認真地和董事長談起這件事。武青青一邊漫不經心地聽長子匯報著他所了解到的情況,一邊注意地觀察著他的神色。她很快就在兒子身上找到了那個負心人的某些特征,比如言辭閃爍,即便是在講著最確鑿的事實,也不敢正視他的傾聽者。膿包!男人外表強悍,內裏都是膿包。她不無輕蔑地想著。隨後,她便完全沉溺於對往事的迴憶之中。一會兒,手機鈴聲驚醒了她。她注意到兒子還坐在她對麵,正局促不安地看著她。她衝他謙意地笑了笑,然後抓起手機,按下了通話鍵。

    你了解其它公司的情況嗎?放下手機後,武青青衝兒子問道,然後接著說,據我所知,許多公司的情況都是這樣。不要懷疑我所講的。改革開放後,絕大多數商人都掌握了三個法寶:廣泛的社會關係、逃稅漏稅和拖欠員工工資。公司的所有實際盈利都被低效率所消耗,真正能裝進口袋裏的隻有隱瞞的稅款和拖欠的工資。這當然不是好事,可這是事實。剩下來的問題就很簡單了:要麽,宣布破產,要麽,想辦法維持下去。破產,對工人有好處嗎?沒有。他們會變得連希望也沒有。而維持呢?維持下去至少幫他們保住了飯碗和希望。我明白你的意思:他們的家人怎麽活?這不是我們該關心的,這是國家該操心的。記住:我們隻是商人。當然,你能考慮到公司的長遠發展問題,這是一件好事。不過,你最好是集中精力馬上熟悉業務和市場,然後把你學到的那些東西用起來,幫助公司提高生產效率。攬到更多業務,提高效率,才談得上改善民工的待遇。至於眼下嘛?錢當然是要給他們一些的。這樣吧,你去通知你妹妹,讓她準備按往年的規矩給工人們發一些錢,好迴去過年。啊,快過年了,你想迴去過年,還是留在這裏?

    母親劈哩啪啦地把該講的話講完了,然後出其不意地問道。家倫一邊聽母親說著,一邊不安地盯著母親仍然飽滿的胸部;他有點怕看母親的眼睛,又不敢望別處。最後他注意到,母親正用探尋與期待的眼光看著他,他不由自主地答道:就……就在這裏過吧。看到母親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突然感到一陣輕鬆。

    從董事長辦公室出來後,家倫的心情再次變得沉重起來。他知道問題並未解決。這一次能否拖得過去還成問題,何況拖過了這次還有下次,下次還拖得過去嗎?他想起家寬說過,工棚裏一直彌漫著一種要炸箍的氛圍。他熟悉那種氛圍。當年初中快畢業的時候,他在他所在的那個慢班裏就曾體驗過那種會炸箍的感覺。事實上,後來那個班再也無法維持下去了,學校隻好撤掉它,把學生分散到了其他班。可他有什麽辦法呢?母親把希望寄托在提高生產效率上,可一則遠水難解近火,二則即便是效率提高了些,在積年的老債麵前,也會是杯水車薪啊。

    家倫一邊思考著,一邊把奔馳從停車場退出來,開上了五一大道。建築工地在這座城市的另一邊。不一會,他就到了海天廣場。他下意識地放慢車速,留心觀察著車窗外閃過的行人。突然,他發現了一張似曾相識的麵孔——他在海天錄像廳裏見過的擠奶工的麵孔。他不由自主地踩住刹車,車子陡然一震就停了下來,隨後,他便聽到了一連串的刹車聲和接二連三地咒罵聲。他趕緊重新啟動汽車,緩緩向前馳去,一晃,他便看不到那張熟悉的麵孔了。他把車子開進附近的一家停車場,撞上車門,然後心急如焚地跑迴海天廣場,兜著圈兒找起來。

    他不知道他為什麽要找她。他已經想不起來他在那兒見過她了——真的嗎?一個親曆過最肮髒事件的人,是不會感到世界的肮髒的,相反,麵對任何事物他都會有一種屎臭三分香的感覺。這三分香是他與正常世界的唯一聯係,是他活下去的勇氣與信心,是他的救命稻草;要是沒有了這三分香,那他是什麽呢?他必須徹底承認他也是最肮髒的。家倫不願想起他所經曆過的醜陋事件,卻記住了那張憔悴的臉。也許,那張麵孔上所流露的宗教情緒正是他的救命稻草,他現在所感到的,正是一種想抓住救命稻草的感覺。他很快就失望了。他跑遍了廣場四個街口,卻始終沒發現他要找的人。他垂頭喪氣地停下來,點燃香煙。

    一會兒,他下定決心離開。迴到辦公室後,他隨手找開電腦,在網頁間漫不經心地瀏覽起來。突然,他盯住了本市的一條建築工程項目招標信息。他攝定心神,專心專意地閱讀起來。再過一會,他果斷地抓起桌上的座機電話,拔通了母親的手機。母親讚賞了他的機敏,約他第二天到總公司去商討投標事宜。擱斷電話後,他再次點燃香煙,認真地思考起來。這是緩解公司危機的一線希望呢。

    新項目的投標工作正式運作起來,董事長把技術方麵的問題交給家倫解決。他是行家,做起來很輕鬆,何況還有那麽多手下跟著他轉呢?他首次嚐到了掌握實際權力的感覺。但是,這也沒能衝淡他的憂鬱。他擔心競標失敗,同時,他也時常想起那張憔悴的臉。

    那張臉與仙兒和朝英的絕然不同。仙兒臉上時時洋溢著純潔而蓬勃的青春光彩,朝英臉上則刻印著純淨而內斂的書卷氣息,那個女孩呢?仔細迴想在廣場上見到她的印象,家倫感覺她像是從發黃的畫卷裏走出來的古代仕女,或者宗教信徒。當時,她似乎穿著一件淺色的風衣,披著一條米色的圍巾,手裏揣著一本書,昂著頭,旁若無人地向前走著。她像是在夢遊。去幹什麽?或者說,她將遊往何方呢?她的上帝,還是她的白馬王子?她能找到她的靈魂歸宿嗎?每當想到這些問題的時候,家倫總會產生一種痛徹心肺的感覺。

    他必須找到她,讓她有所歸依。每天晚上,他都會把車停在廣場附近的那家停車場,去廣場上轉一轉。他本能地迴避著離廣場不遠的海天錄像廳。他繼父還時常在那兒尋找著那種肮髒的樂趣,他不能去撞穿他,讓那位可憐的老人尷尬,這就是他的想法。他已經完全把那張臉從錄像廳肮髒的環境裏剝離出來,他隻感到她的神聖,從來想過她就是他夢見過的擠奶工。他已經深深地愛上了她,這個僅有一麵之緣的姑娘。他在燈火闌珊的街頭躑躕著。每次迴到家裏,他靜靜地躺在床上,一邊聽著周香房間裏飄出的鋼琴曲,一邊想著那個女孩,然後慢慢地沉入夢境。

    他的那些夢境總是那麽離奇古怪甚至荒謬絕倫。有時,是自己被肢解、或者被閹割;有時,他正在當著別人的麵拿別人的東西,而別人卻看不見;有時,是自己做了皇帝或者印第安酋長;有時,他是楚懷王的王妃懷袖;有時,他成了汩羅投江的屈原。他夢見得最多的還是自己被閹割。他相信夢境與自己的命運相關。可是,他既無法找出這些混亂的夢境之間的聯係,也無法闡釋它們的寓義。奇怪的是,他無論是在夢境還是在迴想夢境的時候竟然沒有痛苦,仿佛正在受到傷害的並不是他自己,而是別人。在他的生活中,隻有在想到那個女孩時他會感到憂傷。他無法理解自己的憂傷,隻是時時被這種隱秘的情感驅策著,不停地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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