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英再次陷入了夢境:往外麵運垃圾。每天早晨,她都要拎著垃圾袋,送到離宿舍很遠的垃圾坑,然後再去上學。這件工作過去一直是家倫做的,現在家倫忙於寫作,沒心思顧及。這原本也不是一件了不得的難事,可朝英卻感到很難受。在夢裏,她還必須認真挑選。她總覺得要保留一些東西,可哪些是該保留哪些才是該扔掉的呢?麵對每件垃圾,她都猶豫不決。她一邊不停地挑選,一邊不停地看表,催自己快點,可她快不了。更麻煩的是那間租賃房裏總有運不完的垃圾。她剛運走了一些,迴來後卻發現房裏的垃圾並沒有減少,甚至變得更多了。她還時常產生一種錯覺:她自己身上也在冒出垃圾。有時,她感到她的私處有些異樣,伸手一摸,竟然拽出一把啤酒瓶,或者一串用線穿著的手機短訊,或者一截紫色的唇膏,或者一本小說——是家倫的小說嗎?漸漸地,她變得善忘而多疑。走出宿舍,她總記不得自己是否鎖了門。她相信她已經鎖了,可走到半路上,她最終還是急急忙忙地跑迴宿舍。看到門確實鎖了,她總會很寬慰地對自己笑一笑。她的記憶沒問題。那問題出在哪兒呢?在教室裏,她東張西望,終於想起來家倫提前迴宿舍了。他現在經常這樣做:在教室裏點個卯,然後就偷偷地溜迴去寫小說。可是,他真的是在寫小說嗎?這麽長時間了,他都寫成了些什麽呢?一些零零碎碎的垃圾而已。那麽,在這些時間裏,他是否在背著她胡搞呢?她想起了他在床上越來越糟糕的表現。她不相信一個年輕力壯的男人會這樣。隻有一種可能,白天他和別人胡搞了,到晚上他就無力完成給她的作業了。她坐不住了,也偷偷地溜迴去,扒在窗口往房裏瞄。看到家倫獨自靜靜地坐在電腦前麵,她放心地返迴學校。

    某天早晨十點鍾,家倫想起來朝英對他說過,要他十點半鍾趕到錦華大酒店去給她父親賀壽。他急急忙忙地從床上爬起來,去走廊裏接一盆冷水,準備洗臉。他感覺頭腦有點昏沉,意識到自己感冒了,便跑到廚櫃前去拿醋。結果,他錯拿了一瓶菜油。剛倒下去幾滴,他就發現了,去走廊裏換一盆水,再倒上幾滴醋。醋,是可以去油汙的。洗完臉,他迅速穿好衣服,抱上朝英事先替他備好的禮品,匆匆地下樓,走到宿舍區外麵的馬路上攔住一輛剛好馳過身邊的的士。靠在汽車後座上,他籲口氣,然後點燃了香煙。突然,他想起了洗臉時拿錯油的情景,陡然間感到很不安。應該小心點。可是,該小心什麽呢?

    他意識到朝英對他已經失去了信心。可是,為什麽她會在這種時候讓他去參加她父親的壽宴?也許她所看重的,並不是他可能的文學成就,而是其它的,比方說,做一個成功的商人,或者政客。他並不想做商人或者政客。可要是朝英要他做,他能拒絕嗎?

    他相信他能成為偉大的文學家。當然不是現在。前不久,他把那部長篇小說的部分章節帖到了網上,受到了關注和好評。一位成熟的作家鼓勵他,說他有一般人沒有的生活,這是偉大作家必備的,否則,不管怎麽寫,也隻能成為著名的、頂多隻能成為傑出的作家。他並不十分明白,所謂偉大的、傑出的、著名的作家間的差別。但是,他年輕的血液被偉大這個名詞炙燒著,滾燙滾燙的。他玩命似的寫,終於完成了初稿。他認定這是一部可以獲諾貝爾文學獎的偉大作品,舍不得隨便把它全部帖到網上去,便花錢打印出來,在日曆上挑了個好日子,帶著稿件去《朝露》雜誌社,投稿。

    他知道雜誌社就在那條街上,可他老是找不到。在街口,他看了看手表,然後向前走去。他邊走邊朝街對麵望,沒看見近在身邊的雜誌社。走完那條街後,他迴過頭來走另一邊。他恍恍惚惚地感覺到了問題的存在,便改變了觀察方式,邊走邊往身邊的房子望,結果,他又沒看見移到了對麵的雜誌社。走完後,他感到了疑惑。一會兒,他拿定主意,又按剛才的方式把那條街的兩邊重走了一遍,結果,他還是沒看到他要找的雜誌社。他氣唿唿地離開那條街。在離宿舍不遠的地方他氣消了,感覺這樣放棄太沒道理,便花錢打了一部的。結果,雜誌社就在他剛才翻了個底朝天的街上。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啊。他陡然感到一陣狂喜。

    《朝露》雜誌社名字富有詩意,可編輯部的環境卻差到了極點。整棟樓大概是六七十年代的建築,樓梯陡窄,粉了一○六的牆麵上布滿了水漬和塵埃。衛生也糟到了極點,滿樓都充盈著令人作嘔的屎尿氣息,飛舞著嗡嗡叫的蒼蠅。他感到疑惑。這就是中國當代文學的中轉站麽?看眼前的情景,和垃圾中轉站有何差別?他硬著頭皮敲了敲編輯室的門,沒聽到迴應,便又敲了敲。這次傳來了一聲粗魯的女音,敲什麽敲?進來。他輕輕地推門進去,看見幾位編輯正在埋頭工作,便瑟瑟地在靠近門口的沙發椅上坐下。

    他漫不經心地打量著堆滿雜誌和稿件的編輯室,輪番觀察著編輯們的動靜,暗暗地希望著其中的某位抬起頭來看他一看。可是,沒有一位抬頭,甚至沒有一位挪動一下身體。他繼續等著。總有一位會忍不住地站起來上一下衛生間吧。可是,沒有。整個編輯部好象是一座無人操作的機房,而其中坐著的,不過是一些人形的機器罷了。中國的編輯們可能就是這樣工作的——拿著想像的探雷器,一心一意地要在字裏行間找出作者預埋的某種隱形地雷;實在找不到,發表,盡管作品本身可能隻是一坨狗屎——一坨用科隆香水漂洗過的狗屎;找到了,槍斃,盡管作品可能是千古絕唱。家倫抬腕看看手表,發現時針已經接近了十二點,心裏感到一絲慰籍。他堅信編輯部裏坐著的,一定是人而不機器;是人就要吃飯啊!要吃飯了,編輯們還能繼續把頭埋著嗎?

    終於下班鈴聲響了,編輯們果真先後抬起來頭,陸續向室外走去。可是,沒有一位注意他,當然,也沒有一位和他打招唿。他不安地站起來,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單獨留在神聖的編輯室裏。還好,最後一位出門的編輯同誌,一位年輕貌美的姑娘在即將和他擦肩而過時問了一句,你是來投稿的吧?家倫被一陣突然降臨的幸福感攫住了,茫然不知所措地杵在那裏,過了好一會才吱吱唔唔地迴答,是、是的。扔在那兒吧。姑娘有點不耐煩地衝辦公桌那邊點了點頭。家倫清醒了,想了想,然後問您看,是不是?他感覺編輯部至少應該給他開一張收條之類的東西,可一時間卻想不起來該怎樣說。是不是什麽?您快點,我要鎖門了。家倫明白,他不能再說下去了,隻好把稿紙放到辦公桌上,衝那位姑娘點點頭,然後走出編輯室。在樓梯口,他仿佛聽到背後嘀咕了一句,這年頭,成名作家的稿件就多如狗毛,誰有閑功夫看一個無名小卒的東西呢。真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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