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朝英從小到大最愛看的書就是《紅樓夢》。其中,她特別欣賞林黛玉的詠菊詩:半卷湘簾半掩門,碾玉為土玉為盆。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月窟仙子縫縞袂,秋閨怨婦拭啼痕。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她認定,梨蕊三分白,梅花一縷魂正是她的追求。她沒意識到,她無意間中了古人詩教的圈套。

    什麽是詩教?孔子說:少成如天性,習慣成自然。這句話用現代漢語翻譯出來,大概是少年時代養成的習慣和自然的天性是類似的的意思。從中不難看出,孔老先生之創詩教,無非要大家在無意識中拋棄天賦的本性、逐漸習慣雅的規範。

    雅,大致包含正規的、標準的、精致的、達到極點的等多層含義。由此可以看出中國人的一種精神趨向:把一切正規化、標準化、精致化,並致力於推向極點。要做到這一點,難處不在怎樣製訂什麽樣的正規化、標準化、精致化、極致化的模式,——試問,滿清王朝製訂八股文的模式困難嗎?而在於如何從生活的真實中刪除那些非正規化的、非標準化的、非精致化的和尚未達到極點的東西。

    但是,必須肯定這套方法是行之有效的。隨著年齡的增加,魯朝英的言行舉止甚至思維方式本身都變得越來越雅了。童年時代,她總忍不住思考一個問題:像林黛玉那樣的人是否也會像普通人一樣放屁呢?後來她自然明白了,林黛玉也是會放屁的,當然,也是會像普通女人一樣想男人的。可她堅持認為,性是醜陋而肮髒的,就象賈瑞賈璉之流所做的,理應徹底鏟除。除不掉?那至少也該合乎雅的要求吧。

    進入大學後,家倫心底漸漸沒了那種一想起仙兒就心痛不已的感覺,開始受到那些城市女孩的吸引。他很快就把目標鎖定為朝英。他在朝英身上發現了一係列他從古典愛情小說中記下來的淑女的特征,因而很自然地把她設想為自己未來的妻子。他的妻子就該是這樣的,既有高雅的古典氣質,又具開放的現代意識。他知道,他作為一個鄉村支部書記的兒子與作為大學教授的女兒的朝英之間存在著幾乎是難以逾越的距離,而與那些整天圍著朝英轉的公子哥兒們相比呢,他也毫無優勢可言。論文麽?單講外語他就差了人家一大截。講武麽?人家可是從大街小巷裏一路打出來的。但是,他漸漸意識到他還是有一種優勢的,那就是他的匪性,是其他同學不可能有的。

    最初,他並不了解何為匪性。他的家鄉過去是土匪窩,至今也還流傳著種種土匪和剿匪的故事。可是,無論是土匪還是剿匪都已成為過去,與他的生活並不相幹。他最初就是這樣想的。可是,一說到他是土匪窩裏出來的,他發現,幾乎所有人都會表現出異乎尋常的興趣,甚至……甚至還帶著某種難以理喻的欽敬。於是,他明白了他是土匪窩裏出來的這一特殊身份具有難以估量的價值。可是,價值究竟在哪兒呢?

    他下意識地迴想家鄉的人、家鄉的事、家鄉的風物,當然,還有那些描寫土匪與剿匪的故事。漸漸地他明白了,他該向別人展示的匪性大致包括兩大方麵:其一是叛逆,其二是順從,兩者缺一不可。隨後,他開始小心地向同學、老師展示他的匪性。他表現得異乎尋常的馴善、熱情、坦率、幼稚、魯莽、固執、冷酷。他利用一切可以爭取到手的機會講他的家鄉,尤其是家鄉那些幽暗的山洞,講他的家人,尤其是他父親的故事,講他自己,從不迴避他早戀,甚至公開宣稱他和仙兒在溪溝裏做過愛。他不修邊幅,堅持每隔三周才洗一次澡,執著地讓渾身汗臭成為自己獨特的氛圍。他想起了父親的銅煙鬥,特地跑到文物市場去買了一根。為此,他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在差不多一個月裏天天用辣椒醬下飯。他很快就取得了預想的效果,覺得已經準備好了。於是,他滿信心地展開了對朝英的進攻。他首先做的,就是不顧一切地攻擊朝英的雅。

    正是從這個時候起,朝英感到了輕,她自身的輕。她時常在日常會話中夾進幾句英語,卻遭到家倫的滑稽模仿;她寫古典詩,家倫就用現代詩濫施嘲諷;她喜歡聽優美動聽的語言,他就借機對她大講淫詞穢語;她隨身揣著一麵小鏡,他就大講特講莫泊桑的《項鏈》;他知道她喜歡林黛玉,便時常裝出一付西子捧心的怪模樣;她總是把自己包裹得嚴嚴的,他就大講特講裸體的快感……她討厭。討厭死了!可是,她也意識到,她過去所看重的在他眼裏一錢不值,當然,在她眼裏也變得越來越可疑了。她分明地感到了家倫的濁重和她的清輕。她麵臨一項選擇:要麽保持自己的輕,要麽讓自己沉下去,與重融為一體。

    朝英夢見自己在拾垃圾。避開眾人的眼光,在各式各樣的城市垃圾坑裏,她身著一襲白衣,不厭其煩地翻撿垃圾。並非出於生活的煎迫,而是受著某種莫名其妙的衝動的驅使,就象錦衣玉食的貴婦在超級市場裏偷一錢不值的針頭線腦一樣,懷著興奮與恐懼。完全沒有選擇標準,一看到什麽,就拿起來嗅一嗅,摸一摸,陶醉在那些垃圾的氣味與手感;之中,然後在臨走前把那些她感覺值得深入研究的垃圾裝進隨身的坤包。慢慢地,她的閨房裏到處都堆滿了形形色色的垃圾。她感到了更深深恐懼,時時擔心別人發現她的疵好。她幾乎不敢開門。可是,垃圾的臭味不停地從門縫往外溢,沒辦法,隻好不停地灑香水把臭味蓋住。實際上,香水的香無法蓋住垃圾的臭,隻是混合在了一起。於是,她的家便時時充盈著一種既古怪而又濃烈的氣息,用排氣扇也抽不盡。

    夢境的寓義總是模糊費解的。朝英時常思考她的這些夢境,可是,她總是一無所得。一天傍晚,她在一座立交橋上看到一個小卦攤,攤主是一個留著很長的山羊須的老頭子,地上鋪著一張白布招貼,畫著八卦圖,和一些服務項目,其中就有解夢。她看了看越來越深地夜色,又在攤前來來去去地棱巡了三趟,終於下定決心蹲下來,要攤主為她折一卦。攤主取出一隻裝有三枚銅錢的完整龜殼,要她按他指定的方式搖了三次,稍後,攤主裝模作樣地閉目想了一會,斷定她將會得到一筆意外橫財。她不要橫財,但是她明白了她要家倫。不久,她就和家倫同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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