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中心的舞台我依稀聽見了從騷亂處傳來的人聲,混在尖叫和唿喊裏的有“魔物”、“異變”等字句,一會兒後那一層樓的黑袍傭兵們開始亂作一團四散奔逃,有幾個落單的被樓裏的不明力量擊飛,其中一個還不幸地摔出了欄杆,他下落的速度很快,眼看就要在地上摔個稀巴爛,舞台上的精靈女仆忽地腳一蹬奔向了落地者,一眨眼就接住了那個嚇得半死的倒黴蛋。


    各樓層觀望的傭兵們也坐不住了,眾人接二連三朝著騷亂處靠近,管家和女仆們身為維持秩序的人員皆賣力地跑在最前線,剛才給我把龍骨呈上來的兩名侍者也不例外。


    “阿爾西斯,我們要去湊熱鬧嗎?”溫莎妮婭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傭兵的地盤上出現魔物聽上去就很有意思呢,這是主線劇情開始的訊號吧?”


    “……?”迪特雖沒表態,卻也眨了眨眼看了過來。


    除了迪特和溫莎妮婭,我還感受到了一個視線,那道視線來自高處,沒猜錯的話應該是三王之一。


    幸運的是我們在二樓,可以裝作觀察上層騷亂的情況找到那個視線的發出者。我不動聲色地向斜上方投出目光環視一圈,成功地與對方雙目交匯了0.01秒。


    位於頂層正中,長發白膚體態纖瘦,是日王朗恩斯伯爵——他沒有被騷亂所吸引,反而關注著我這個拍下龍骨者的動向,如果換作梅洛狄會長倒是很合理,但來自與我們素未謀麵的朗恩斯伯爵就有些匪夷所思。


    目光交匯之時朗恩斯伯爵的麵部毫無動容,我也努力保持著自己神情不變,兩人的視線交錯而過,之後我迴應溫莎妮婭的建議笑了笑:“當然要去,梅洛狄不也說了麽,40%的概率觸發。”


    三人穿梭在人群中趕向事發地,這段空檔又有幾個傭兵被擊退扔了出來,看周圍人的反應暫時沒有傷亡,不過這麽多傭兵一起上還沒製住對方,那家夥的實力不容小覷。


    上了目標樓層,圍在前方的人群裏爆發出一聲魔物的嘶吼,稍微接近後我僅用肉眼都能看見滾滾而來的無數暗元素因子流,大塊黑色的暗元素像焚燒物體時飛舞的煙塵在視野內漫天飄落,魔物那如指甲狠刮桌麵般的痛苦叫嚷在偌大的洋館間迴響,且此起彼伏,抑揚頓挫。


    “叫得吚吚嗚嗚的,它這是在唿喚同伴嗎?”溫莎妮婭疑道。


    經她這麽一提,那魔物的確像是在飽含情感地說著什麽。


    “開翻譯模式。”我提醒了他倆一句。


    打開翻譯模式,魔物的話被翻譯成我能夠理解的文字灌進耳朵——


    “找啊找啊找啊找……”


    “找不到找不到找不到找不到……”


    “找啊找啊找啊找啊找……”


    “在哪裏呢在哪裏呢在哪裏呢……”


    它就這樣來來去去重複著同樣的話語。


    溫莎妮婭臉色難看地取下了背上的弓:“聽不下去了,這根本就是□□式洗腦,還是速戰速決處理掉它算了。”


    就在溫莎妮婭話音剛落之際,魔物發狂似的念叨聲戛然而止。


    伴隨魔物嘶吼的驟歇,喧鬧的人群亦安靜了下來,然而這不過是暴風雨前的寧靜,因為下一刻一股黑色的旋風就猝不及防地破開傭兵們的圍堵來勢洶洶地刮了出來。


    魔物並未出聲,但它想要說出的話卻清晰地在我腦海中迴蕩著,縱是不知原理,我也清楚是那些散布在空中的暗元素因子把魔物的潛意識想法傳達到了陰影之主奎德的靈魂之上。


    ——找到了。


    ——終於、找到您了。


    “聽”到魔物的話後我立時醒悟:它的目標,是我。


    意識到這點我不可避免地怔愣半晌,迴過神來眼前恰以迅雷之勢閃過了三個影子,魔物的黑影與一藍一白兩個人影相交,怪物尖長的手指甲與兩隻鋒利的匕首摩擦出曇花一現的火光,我吃了一驚大退一步,得以看清藍色的人影是迪特,白色的人影卻是之前在舞台上主持拍賣的精靈女仆。


    魔物突破兩人的阻礙衝至我的麵前,我早已拔出了“無盡之域”備戰,誰知那魔物沒有再接近半分,而是下肢一彎跪伏在地,它籠著麵罩,身型高大,外表和人類無異,身上穿著一件莊園門口由管家們統一發放的黑袍,兩隻袖口用金線各繡著一隻張翅欲飛的蝙蝠。


    ——竟然是他!


    我訝異之下失去了言語,連握著“無盡之域”的手都忘了斬出去。


    透過麵罩表麵的弧度能看出魔物的嘴正快速地蠕動著,它顫抖著強壯的身體貼近地麵匍匐,似乎在用力壓低脊背使自己顯得更為謙卑,十根猙獰的長指甲扣在地板上狀若激動地劃動。


    “吾……”它哆哆嗦嗦地吐出一個字。


    從旁邊閃出一道淩厲的寒光帶著撕裂空間的氣勢襲向魔物暴露在人前的頸動脈,鮮血從傷口處噴灑迸發,魔物身軀一軟,失去生氣的頭顱叩裸於我腳下發出一聲悶響。


    係統提示音結算了斬殺魔物的經驗值,我這才後知後覺地順著刃光的殘影看向動手者——迪特將沾染了血液的匕首收迴藍袍之下,臉上依然是波瀾不興的冷漠神情。


    ……


    名叫安吉拉的精靈女仆安排了一些人手去組織紀律,兩個管家把魔物的身體拖走了,拍賣會在人類女仆的主持下繼續進行,而我們三人被安吉拉告知了日王的邀約,說是有事請我們一去。


    迪特方才毫不猶豫地處置了魔物,免除了我在大庭廣眾下暴露出奎德身份的危機,但我隱約感到安吉拉也收到了殺死魔物的命令,理所當然的,這個命令的發號者八成是她的直屬上司朗恩斯伯爵。


    有資格進入魔物舞會的傭兵都經梅洛狄親自審核,那個魔物是如何偽裝成人類進入這裏又不被發現尚是個謎,它還一個勁兒衝著我來,這是怎麽一迴事?


    懷著重重疑慮,我和其他兩人跟隨在安吉拉的背影後踏入了最高樓層。


    朗恩斯伯爵坐在柔軟而顯威嚴的豪華軟座裏,見我們到場他命人拉下了身後欄杆上的帷幕,把拍賣會的情況隔絕在外。


    朗恩斯伯爵拍了拍手說:“梅洛,你也出來吧。”


    房間右側的紗帳微動,梅洛狄和常待在她左右的萊亞走了出來,萊亞的右肩上扛了一個穿黑袍的人。


    “劇情進展得很順利呢。”梅洛狄大方地走到朗恩斯伯爵側麵的座位坐下,翹起了二郎腿。


    萊亞把肩上扛著的人隨手甩到地上,那人跟車軲轆般滾動了半米,麵罩從他的臉上滑落,我看見他雙耳尖尖,頭上長著偏黃綠色的頭發,可是麵頰血色盡褪,嘴唇發烏。


    萊亞蹲下身將麵色慘白的精靈翻了過來,橫亙在精靈後頸的長長血痕是那樣的眼熟,因為我一刻鍾前才見過。


    溫莎妮婭吸了口氣,率先出聲:“魔物是……精靈?”


    “嗯,如你們所見,它本是一個湖精靈,隸屬第十四傭兵小隊,加入傭兵工會已有半年,業務優秀,口碑頗豐。”梅洛狄用著仿佛是開玩笑一樣的口吻說道。


    “精靈怎麽會變成魔物?”溫莎妮婭緊接著問。


    梅洛狄沒有迴答溫莎妮婭的問題,她朝萊亞遞去一個眼神,萊亞架起精靈屍體的兩個胳膊扔迴自己肩上,大跨著步離開了現場。


    像是要招迴我們走飛的心神,這次輪到朗恩斯伯爵開口,可他一開口就是不明不白的話:“世界樹是世界的中心,它的根遍布四個大陸,換言之,世界樹的意識就是全種族的意識,生物將生存當作第一要務,自保是它們的本能也是世界樹的本能,為了保護大陸,從惡之穴中誕生的惡會被世界樹優先吸納入自己的枝幹中。”


    他續道:“惡從四個大陸上的惡之穴中湧出,它們將把世界浸染為比暗更深沉的顏色,這是某位惡龍的希冀也是大多數魔物的願望,在那之前世界樹是擋在世界麵前最堅固的防線,它會與惡的力量對抗到倒下為止,可是等世界樹倒下了這個世界焉能善存。”


    “就是說世界被邪惡的力量占據的話,世界樹會最先代替世界承受,世界樹堅持不住世界也就完蛋了,你們喊我來就是要給我發布新任務。”我整理了朗恩斯伯爵的話後說。


    朗恩斯伯爵緩慢地點了一下頭。


    “你是協調者。”我用了陳述句。


    朗恩斯伯爵又點了點頭。


    又是一個協調者,至今所知的協調者有三男一女,隻有市長萊姆尼斯我們還沒見過。


    事實上和這類似的話艾比斯在三天前就給我透露了一迴,隻是說得模模糊糊我也就無所謂地略過去了,艾比斯說他是真誠地想合作,我到此為止才又相信了他三分。


    “那麽,剛那個湖精靈會變成魔物也是和惡之穴中溢出的惡相關吧。”我道。


    “沒錯。”梅洛狄頷首,“南大路的惡之穴是水之洞窟和山賊王之墓,如今山賊王之墓已毀,水之洞窟裏的惡之源也被帶走,本來旅人城鎮應該不會再出現魔化現象的……”


    “但是,”我接道,“上個主線結束時終焉之塔裏的陰影之力盡數跑了出來,雖然它們被我吃了個七七八八,但還有三三兩兩在外亂轉,是嗎?”


    梅洛狄揚起嘴角笑而不語,一副“你懂就好”的模樣。


    “那我收迴這些陰影之力是不是就能杜絕惡化?”


    我取迴的這一小部分龍骨足以幫我驅使陰影之力。


    豈料朗恩斯伯爵駁迴了我的想法:“很遺憾,不行。”


    梅洛狄補充:“首先,不同於普通的墮天和魔化,被惡浸染成暗之色常規上講是不可逆轉的;其次,收迴了這些陰影之力你就能保證自己一定不會再次轉換成惡的人格嗎?”


    我急道:“凱恩把他的等級和能力給了我,我想我……”


    “你和凱恩加起來能敵得過擁有陰影之軀的奎德嗎?”梅洛狄反問,“上次贏了是由於‘惡’沒有防備,下次它直接毀掉你的身體去找新宿主你又要如何?你知道‘善’是你的主體人格,你的靈魂和身體都更偏向它,你還記得你是怎麽取迴意識的,在那種情況下要醒過來沒有你的身體你做得到嗎?”


    “下次覺醒時如果沒有凱恩,你又想誰來阻止你?”梅洛狄眯起眼瞥了瞥我的兩側,“溫莎妮婭?還是迪特?”


    我並沒有十足的把握說出心底瘋狂叫囂的那句“我自己”。


    “阿爾西斯,你取迴的陰影之力越多,和黑暗陣營接觸越多,你‘惡’的人格就越發滋長壯大,即使你的主人格是‘善’,即使你可以壓樁惡’一時,但你壓不住它一世,陰影之主魔龍奎德的主人格偏向光明這本就是矛盾的,時間會讓一切事物趨近它們本來的模樣,你也是如此。”


    梅洛狄少見地沒有用“主角先生”稱唿我,而是直唿我的名字。


    “你最終會變成什麽樣又會走向什麽樣的結局,取決於你自己,隻是……”梅洛狄說到這裏聲音漸低,後麵的我沒有聽清,不過我大致猜得出來。


    ——那不會是皆大歡喜的完美結局。


    想到旅館床上沉睡不醒的凱恩,我握緊拳頭使指甲陷進掌心,可惜尖銳的刺痛並不能抵消我心頭的憤懣。


    我對造物主生出的怨恨已到飽和,我隻知道不往前進永遠不會有資格和機會正麵打倒它。


    梅洛狄沒有和我們聊太久,她說那隻炮灰精靈是世界樹即將支撐不住的征兆,“光與暗”支線開啟前她就跟我們提過螺旋之頂上傳來的躁動跟不安,說明比那時更早世界樹就處於岌岌可危的狀況中了。


    梅洛狄給我們發放了長老證明,不是文書或其他的形式,長老證明的真身是紋在額間或頰邊的金色符文,梅洛狄說這個符文是精靈族的文字,符文上有她的氣息,帶有她的氣息吃人迷霧就會把我們當做精靈族放我們通行,不會對我們施加迷惑。紋身最多持續一周,隻要在一周內穿過世界樹外的迷霧區便可。


    發完長老證明梅洛狄就和萊亞迴到了她那邊的席位,房間裏剩下我們三人和朗恩斯伯爵,俊美的伯爵揮退了他的侍從跟奴仆,隨即突如其來地自我告白:“我並非人類。”


    我說:“艾比斯和萊姆尼斯也不是。”


    朗恩斯伯爵似乎不介意我插了嘴,他隻是頓了頓又拋出一句:“我曾是天使。”


    ……這一次我無話可說。


    旅人城鎮出現過的天使我知道的就德威特和蘇,翠西亞頂多算個半天使,這又跑出一隻天使,難道是蘇的另一個爹?


    我大膽地闡述了我的疑問,朗恩斯伯爵沒有生氣,他坦然承認:“當初德威特是生下了我們的蛋……蘇漂亮嗎?”


    和每一個父親一樣,他看上去貌似關心著自己的女兒。


    我試著迴憶蘇的外貌,先想起的卻是凱恩那頭和蘇相媲美的金發。


    我的心墜了墜,敷衍地迴了朗恩斯伯爵一個“漂亮”。


    氣氛有點冷場。


    溫莎妮婭出麵救場:“伯爵您一定很想見她。”


    意外的是朗恩斯伯爵聳了聳肩,自稱天使天生感情淡漠,他對蘇沒有太多特殊的感情。


    “不管我還是不是天使我都沒想過要和她產生多少牽扯,對接近神的我們來說除了對神效忠外其餘的關係都是不必要的。”


    “當年我和德威特都被山賊王之墓中衍生的惡浸染,在我墮天前德威特拚著最後的理智抽走了我的神力,我睡了很多年才醒,醒過來的我不再是天使當然就不會再墮天,我不再是天使,但我不會老,天使的羽毛換來數之不盡的財富,我迴不去天堂,就買了這個莊園在此定居。”


    朗恩斯伯爵說起往事神色淡漠。


    “啊,後來有人告訴我這個莊園是施維尼茨家族的,正好是被德威特滅門的那一家,因為他墮天後的暴行這裏又多了水之洞窟這個惡之穴,命運的走向除了神外真是誰也參不透。”


    講述完自己的自傳,朗恩斯伯爵又喊人帶走了溫莎妮婭和迪特,單獨留下了我。


    我想他也許和三天前的艾比斯一樣要和我講什麽要緊事,正打算洗耳恭聽,朗恩斯伯爵卻向我提出了一個讓我瞠目結舌的請求。


    他語氣誠懇而禮貌地問我:“能否放布萊恩·加布裏埃爾出來與我一見呢?他是我一位故友。”


    瞧著朗恩斯伯爵那對飽經滄桑卻不失美麗的濕潤眼眸,我的心頭霎時萬馬奔騰——他不是說他們天使生性高冷超然物外視情感於無物嗎,這會兒殷切地找我求見昔日故友又算個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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