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說:


    “男子漢在外麵交朋友得花錢。你缺錢跟奶奶講,奶奶有。”


    袁重拉開黑口袋給奶奶看。


    “瞧,德國藥,夠你吃一年的。”


    奶奶拿起一盒藥,看了又看。


    “真是德國藥,我記得上麵的花兒。”


    奶奶不識字。


    “這麽多藥花了不少錢吧?你哪來這麽多錢?”


    “我賒賬的,有個大學同學在藥房工作,走了點關係。”


    “胡說!”奶奶的口氣嚴厲起來:


    “這年頭哪兒還能賒賬?你老實說,買藥的錢是不是偷來的,搶來的?


    “我們老袁家雖不富裕,可祖輩都是正經人,走那歪路得的錢一分也不能要。你不老實,看我不把你屁股打爛!”


    奶奶歪著身子就去要脫腳上的布鞋。


    “奶奶。”


    袁重一把摟住奶奶,說:


    “真是賒的賬,我托同學的關係,找了在藥房做銷售的工作,這些藥都是預支我工資買的。怕你聽不懂,就說成‘賒賬’了。”


    “真的?”


    奶奶斜眼看他。


    “真的啊,我哪敢騙你,我屁股不想要了?”


    “這還差不多。”


    奶奶歲數大,手腳不利索,小小斜巷還沒掃完。


    慢慢掃,就當鍛煉身體了。


    袁重戴上墨鏡走出斜巷時,一直在想奶奶說那個一禮拜蹲在家裏的人是誰。


    聯係到麻糍、“袁家刀”,答案唿之欲出。


    可是,怎麽可能?


    從那麽高掉進江裏還能活下來?!


    走出巷口,和陳兵一行人劈麵相逢。


    袁重正自心煩意亂,不禁咬牙罵道:


    “100米!都他媽聾了?”


    陳兵使個眼色,黑西裝們立刻往迴跑,向袁重陪笑。


    袁重見陳兵好歹有些歲數,強壓住爆粗的衝動,甩甩手。


    “是。”


    陳兵轉頭就跑,跟100米開外的保鏢們匯合。


    袁重大步走向電機廠宿舍。


    他不一探究竟,今晚睡不著。


    宿舍三樓,密密層層晾曬的衣物中間,鼻青臉腫的甄爽趴在外廊欄杆上,望著對麵宿舍樓發呆。


    袁重透過墨鏡看到他時,驚得差點跳起來。


    甄爽這孫子居然真的活著!


    他跑到我家來扮演我?!


    圖什麽?


    袁重心中大唿不解。


    我扮演他,是因為他爸是征榮的老板,演他就能有一份好工作。


    他一個富二代,演我一個窮哈有什麽好處?


    袁重放棄了上樓的打算,他不知道麵對甄爽,說些什麽好。


    心中一個聲音說:


    甄爽和奶奶一起生活了一周,奶奶沒有什麽異樣,可見這家夥沒有為難奶奶。


    那我還可以繼續在甄家,當一段時間甄爽。


    畢竟主動公開身份,得利的隻是甄爽,我一定會被征榮開除。


    不,不隻被開除。


    給奶奶買藥的七萬多元還不上,按盜竊罪論處,都是三年以上有期徒刑!


    心中又冒出另一個聲音:


    現在迴頭還來得及。


    隻要迴去把奶奶心心念念的德國藥拿走,迴藥店退款就能免除牢獄之災。


    袁重做不出這種事。


    事到如今,是否繼續臥底甄家已不是一個問題。


    而是必須要做的事!


    至少要把買藥錢賺夠才行。


    想到這裏,袁重大步向前走去。


    身後100米處,陳兵拿著剛買的激光測距儀,將光點打在袁重背上。


    “走……好,停。……走……停……”


    陳兵目視液晶屏幕上的距離在【100m】和【110m】之間,指揮手下走走停停。


    感覺像在玩高級版的“一二三木頭人”,玩得十分開心。


    “唉,法克……”


    宿舍樓三樓,甄爽萬念俱灰地歎了口氣,轉身迴屋挺屍去了。


    穿黑西裝的木頭人隊伍,走走停停地經過樓下。


    ……


    下河街尾,小鍾維修鋪裏堆滿了家電。


    鋪子裏沒有開燈,如果不細看,很難發現穿深色t恤的鍾科。


    袁重來到店門口時,鍾科正斜叼著煙,專心致誌地埋首於修理工作。


    他瘦得不成樣子,頭發亂蓬蓬像個鳥巢,眼鏡度數太高,把眼睛放得老大。


    這個24歲的小夥子,在一年間把下河街四家老維修鋪全擠垮了。


    鍾科收費不比別家便宜,隻勝在一個“快”字,他修電器跟照相似的,立等可取,而且從來不偷換零件。


    生意雖好,鍾科掙的錢卻隻能勉強維持生活和店麵租金。


    這年頭家電本身都很便宜,在雙喜市裏,家電維修鋪這種店麵越來越少。


    隻有在窮人居多的下河街這種地方,才能勉強生存。


    鍾科從電路板上抬起頭來,扶了扶下落的鏡框,把手伸入螺絲刀匣子,纖長的手指在裏麵嘩啦嘩啦探索。


    遇到四顆芝麻大小的鏍絲,需要最小號的螺絲刀。


    匣子裏沒有。


    鍾科將一個橡膠圈似的裝置套在左手腕上。


    閉一隻眼,瞄準對麵的牆上的架子。


    扣動扳機。


    嗖。


    一個從裝置中射了出去,纖細的尼龍繃直了,彼端繩頭的鋼爪將那把小號螺絲刀穩穩撚住。


    嗖。


    繩子收迴,鍾科已將螺絲刀握於左手掌心。


    啪啪!


    袁重鼓掌稱讚:


    “牛逼。”


    鍾科循聲望去。


    “重哥!”


    他清瘦的臉上瞬間有了光,把橡膠圈一摘,操縱輪椅來到袁重麵前,使勁拍他胳膊。


    他下身穿著籃球服的肥短褲,兩隻褲腿是空的。


    “秀秀,重哥來了!”


    鍾科興奮地朝店鋪後麵喊。


    “秀秀也在?”


    袁重朝店後麵看了一眼。


    門簾擋著,隻能看到女孩的小腿以下。


    鍾秀並沒有出聲。


    鍾科望著袁重。


    “怎麽想到來我這兒玩?”


    袁重掏出奶奶的手機。


    “你看看,我奶奶這手機的靜音功能能不能取消?”


    鍾科右手接過手機,左手上已多了一把鑷子。


    不到一分鍾,他把手機遞還給袁重。


    “ok了。”


    “謝……”


    袁重說一個字便住嘴了,對方不喜歡他見外。


    鍾科歎了一聲:


    “重哥,這麽多年了,你能不能當我一次自己人?”


    “我一直拿你當自己人,”袁重手搭在他肩上:


    “真的。隻是我……”


    隻是我過不了自己這一關。


    鍾科小時候,父母在外地打工,他和妹妹鍾秀跟著當裁縫的奶奶長大。


    後來父母離婚,兄妹倆的撫養權都判給了父親,父親卻因公殉職,死在珠三角小城。


    不同於袁重學業的溫水煮青蛙,鍾科從小學習成績優異,理科無人匹敵。


    11歲那年暑假,袁重和鍾科在城南鐵軌上玩時,旁邊工廠翻砂車間的巨大噪音掩蓋了火車聲,誰也沒預料到火車突然駛出隧道。


    千鈞一發之際,袁重將正在壘鵝卵石的鍾科拖出鐵軌,救了他一命。


    火車卻帶走了他的雙腿。


    重大傷殘人士身上常見的消沉和仇世,隻在鍾科身上存在了幾個月,他就重新鼓起勇氣,麵對生活。


    死裏逃生以後,鍾科更加發奮學習,16歲就考取了雙喜大學,成為聞名遐邇的天才少年。


    去年鍾科23歲,取得生物科技和機械自動化雙料博士學位,光榮畢業。


    不料出來求職卻處處碰壁,先後去了四家公司,都沒撐過實習期。


    用人單位婉拒他的理由都很客觀合法,但鍾科知道,他們嫌棄的是他的殘疾。


    於是他迴到下河街,開了這家小小的電器維修鋪。


    家裏房子小,妹妹鍾秀也長大了,需要隱私,他不想給家人添麻煩。


    袁重幫鍾科在店麵後院搭了一間棚屋,讓他獨自居住。


    慘劇發生至今已十三年。


    十三年來,鍾科一直視袁重為自己的救命恩人。


    袁重卻忘不了,那個夏日午後,是自己提議去城南看小火車的。


    如果不是自己,鍾科也不會失去雙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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