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官職對於姬虔而言,就是意味著如果他這一族往後再沒有任何建樹,哪怕是一次嚴重的過錯——誰都不能保證不犯錯,那麽他們的爵位就會降低到士這一階層,將失去所有的封邑,失去權力,失去土地,失去地位,成為唐國一個普通的士族,他們的族人就要去學習六藝,將來在某一場戰鬥中死去,這是他們士人的最終歸宿。


    自從五年前,他的父親臨死時,要他發下毒誓,不論付出什麽代價,不論他怎麽做,都一定要提升己族在整個唐國的地位,他們這一族不能泯滅!


    庶常姬虔,他還記得父親死的時候,那一臉的不甘和悔恨,是這麽多年來他心裏最深處的遺憾和陰影。這五年來,他想盡了一切辦法去努力,想要爭取功勳,然而每每都被宗室內其他大夫取笑——庶常,世世輩輩的庶孽之子!


    他在自己的封邑裏可以為所欲為,可以是一言九鼎,但他隻能龜縮在自己的封邑裏,做一輩子的庶常。即使要他做一輩子的庶常,即使他可以忍,但他忍不了自己的後輩族人也要做一輩子的庶常,更忍不了他死的時候也要像父親一樣死不瞑目。


    這是他襲位五年來的噩夢!


    他庶常姬虔的噩夢!


    所以他在尋求改變。


    四年前,他通過向其他大夫購買奴隸的方式,使自己領地內的人口從原來的一萬五千人,變成了現在近兩萬人;他不在乎奴隸的地位,在他的自己領地裏沒有奴隸,野人之分,一切都是他的子民,他廣開阡陌,多墾荒山,樹井田,立闌幹,修溝槽,使自己領地內所有可利用的耕地,都能保證生產出糧食。


    三年前,他的領地下轄一鄉人口(一邑三十戶,十邑為卒落,十卒落為鄉,三鄉為縣,十縣為屬),比原來多了近十五邑,封邑內的土地,樹立的井田達到畝。


    兩年前,他通過遊商,私自購買良銅三百斤,鑄造銅劍一百把,增加邑卒八百,士人五百人。


    一年前,他將井田裏屬於天子的那塊土地,種上了自己子民的粟種。他送屬大夫財帛五萬錢。


    而現在,他不知道他需要什麽,但又知道他需要所有的東西。


    為此他徹夜不眠,直到兩日前,三月十三日那一天,邑宰說有一個人從隨國逃到了自己的封邑,而且帶來了一個消息,隨楚大戰。


    這是一個好消息!


    三月十六,小雨。宜,祭祀,收財,交易,安葬。


    土廬外,天色暗淡,清明節後的小雨已經下了兩天,阿公他們說今年一定又是一個好年景。


    旁山風坐在土廬內,呆呆的望著窗外細雨微瀾,那如絲線般的雨線,一直就曾斷過,正如這時候他的眼睛裏的愁緒。


    有人說,下雨是天上的某個神女在哭泣,雨下的越大就說明那神女哭的越傷心。


    神女都在哭泣,凡人又怎能沒有傷懷?


    旁山風正在思念父母,那思念就如這窗外的雨,綿綿不絕。


    小時候,父親總是拿一些怪異的石頭,給他看,讓他猜測石頭裏有什麽,那時候他卻老是猜錯;母親一直為他烹煮美味的饗食,他喜歡吃什麽,母親就做什麽。可是,等他現在能辨別出各類石礦裏有什麽東西時,已經沒有人能再給他找來一塊,最難辨識的石頭,讓他去故意猜錯;而他此刻是身處一座土廬之中,吃的隻是粟米團子和各種野菜。


    “父母長逝,恩情不再!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旁山風內心暗自下著決心。


    “阿風在嗎?”一段甜美的聲音傳進土廬,打斷了旁山風的愁緒,他用手背抹了一抹眼角,起身走到了土廬門口,看到一位如燕般的少女,白淨的麵龐,一頭秀發,由一個香楠木箍起來,半挽著披在肩上。上身著一件麻布皂衣,下身穿著帶褶裙裳,腳蹬一雙皂色麻履,手裏正拿了一件短袖深衣和一雙布履。


    這少女名字叫九風燕,因隨母,氏九風。她即是阿公的孫女,因年紀相仿,這幾天相處下來,旁山風也跟她熟絡了許多。


    “燕兒,你怎麽來了,外麵下著雨呢,你也不打個傘羅,看身上的衣裳都濕了,生病了怎麽辦,阿公不罵死我才怪。”旁山風趕緊把九風燕讓進屋裏,忙著幫他擦拭身上的水珠。


    “沒事,沒事的,前幾天你剛來的時候,從山坡上滾了下來,那時候我看你身上的衣物都破了,這兩天正好下雨,閑來無事,我就用阿公的衣物幫你改了一身,還有這布履,現在天氣還冷,我給裏麵多加了一些獸毛,給你保暖。你先試試合適不合適。”九風燕將旁山風拉到暖榻上,讓他做端正,隨即一邊說一邊給他把那雙舊履脫下,換上了新履。


    直到旁山風他穿戴好燕兒送的衣物,他依舊還處於一種蒙的狀態,眼睛失明了,耳朵失聰了,他的身體僵住了,甚至燕兒紅著臉誇他穿了這一身衣物好看了許多,他也沒有聽見,沒有看見。


    在他的腦袋裏想的卻是另一幕:一個紅衣少女,在一個昏暗的石窟裏,為他這個“死人”穿上了鞋子,那溫涼的玉手,那顧盼生姿的淒婉,都給他帶來了無限的溫暖,讓他活了下來。


    而此刻,這一幕是多麽的相似,同樣是一個美麗少女,為他穿上了鞋子,同樣是在他淒冷的時候,同樣是在他孤單的時候,給了他溫暖。


    然而,要說二者的區別,那就是一個叫聆兒,一個叫燕兒,一個是在他將死的時候,一個是在他將要自由地活的時候。


    旁山風覺得在那一刻,感覺是那麽的漫長,同時又是多麽的短暫,就像做夢一樣,讓他不舍得醒來。


    人生最美好的事情往往都是短暫的,就如第一次在石窟裏一樣,燕兒叫醒了他。


    “阿風,這衣服你喜歡嗎?”燕兒殷切地問。


    “燕,燕兒……這,這,這衣服我喜歡,非常喜歡,謝謝你,你真好。”旁山風既感到溫暖,又感到時間的美好,不自禁地迴答。


    “真的嗎?我還擔心不合適,怕你不喜歡呢。喜歡就好,喜歡就好……”燕兒看到旁山風一直呆呆地看著自己,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同時羞赧地轉過身去,兩個食指不停的掐著。


    旁山風看到燕兒背過身子去,以為自己說錯了話,趕緊走到燕兒對麵,問:“燕兒,你怎麽了,生病了嗎,你的臉怎麽突然這麽紅!我去找阿公,請他找尋醫者!”


    “哎——,阿風,我沒事,我沒生病,我好著呢,這麽小的雨根本淋不到我什麽,你可千萬不要告訴阿公,免得他老人家麻煩!……”燕兒一聽旁山風要去找阿公,嚇得她趕緊喊住,同時又見他看到自己臉紅,害羞之狀更甚,不由得臉龐更加燥熱,無地自容,隻好跨出門檻,走近雨中,讓溫涼的雨水撫平自己心口的呦呦鹿鳴之聲。


    “你看,阿風,我這不是好好的嘛,這清明時節的雨水好甜啊!你要不要來嚐嚐?”這雨水對於燕兒來說確實很甜。


    “燕兒,你沒事就好,雨水很甜嗎?那我來試一下。”旁山風聽燕兒說雨水很甜,隨即迴想了一下他印象中的雨水,得到的答案並不是甜的啊,但他選擇相信燕兒,或許滴落在這片土地上的雨是甜的也說不定。


    隨即,他麻利的將燕兒送的新鞋新衣都有脫下,換上了自己原來的舊衣物,他怕弄髒了燕兒送的東西,但真正的原因是,他怕弄髒了心中那份溫暖與美好,即使這裏的雨水是幹淨的、甜的!


    “哦,噢噢噢,阿風快來呀,這雨裏好美啊,雨水好甜啊!”


    細雨中,燕兒一邊在雨裏歡喜的跳著,一邊高聲的歡唿著。


    等旁山風走進雨裏,兩個人一起在雨裏嬉戲,追逐打鬧,任由雨水灑滿全身,而此時的他,已經忘記了要驗證這雨水是甜的還是苦的,即使是苦的又如何呢?


    然而,他永遠也不會知道的事情是:在若幹年後,人們認為,庶常姬虔所在的這一片封邑,這片雲彩下,所有的雨水都是甜的,尤其是清明前後,雨水是格外的甜。這引得其他封邑和山川裏的子民,都不遠千裏前來盛接聖水,他們相信這裏的雨水可以洗滌心靈,給人帶來幸福。


    狂歡總要落幕,落幕後篝火並沒有熄滅,此刻旁山風與燕兒正在土廬裏烤火。


    “阿公知道了肯定會罵我的,是我不好,我讓你走進雨裏的,你本來穿的就單薄,看你哆嗦的樣子,我心裏很難過。”燕兒一邊說,一邊給火堆裏添加柴火,那火焰照在她眼裏,並不是火,而是水,是汨汨的水。


    “燕兒,我沒事,我一點事情都沒有,我喝了薑湯就好了。剛才我很開心,而且,這雨真的是甜的呢。”旁山風一邊哆嗦一邊寬慰燕兒。


    “真的嗎,不許騙我,我一會給你去端薑湯,我做的薑湯一點都不苦,是甜的,連阿公他都不會做的。”燕兒將新送給旁山風的衣服,給他披在了身上。


    她突然感覺,這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感受,說不清道不明,就如旁山風突然看到燕兒嬌笑著離去隻說去熬薑湯,也說不清道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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