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式南不知道的是,王驥撤軍,軍情便以八百裏加急送往京師。朱祁鎮得報後,終於死心,確認這樣大軍壓境的方式,並不能徹底消滅思氏。


    但他不可能承認自己錯了,更不能直接說,還是申愛卿恩威並重的方式能使孟養歸化。於是乎,他繼續留任申式南,並給申式南加官,用這種方式隱晦認可申式南的做法。同時聽從了部分大臣的意見,將申式南的左僉都禦史銜,改為南京左僉都禦史銜。


    許匡求見的第二個事,則是錦衣衛北鎮撫司一位姓馬的百戶,要求八百大甸司協助鎖拿馮院院。


    許匡才上任不到三天,不清楚馮院院何許人。但他覺得,錦衣衛在申大人的巡撫之地拿人,必須稟報與申大人知曉。


    可他又不覺得這事很重要且緊急,所以放在申式南升官的喜事後麵說。


    “錦衣衛來到八百大甸司?你見到人呢?”申式南頓感不妙。


    “見到了。那姓馬的百戶,帶了四名錦衣衛校尉。”許匡道:“聽說,還有另外一個百戶帶人在阿瓦城辦差。”


    “好。我知道了。這事你不用管,我來處理。”申式南揮手讓許匡退下。


    許匡見他並沒有設宴慶賀升官之意,微覺奇怪。不過,還是告辭迴宣慰司官署了。


    申式南當然沒心情慶賀。錦衣衛不會無緣無故對馮院院動手,更不會無緣無故跑到八千裏外的緬甸司和八百大甸司。


    這顯然是衝自己來的。


    關鍵是,自己事先竟未得到半點消息。他突然有點後悔,將踏白軍全部人手,用於刺探孟養司和交趾等地的消息了。


    馮院院是誰?那是馮苞苞的堂兄,替馮苞苞打理馮府京外產業的,因為馮苞苞的親弟弟還小。


    馮苞苞嫁給了李滿倉,但她並沒有將申式南送他的嫁妝帶到李家。因為芷蘭香粉的生意太大了,所以他一分為二,一半留給她爹馮阿敏,另一半則屬於自己的嫁妝。


    馮苞苞出嫁後,有懷孕又生娃的,所以生意都交給了馮院院打理。


    事實上,芷蘭香粉在大明各地的生意早就成熟穩健,馮院院也沒多少事可做,於是去年來到了阿瓦。之後又常駐八百大甸,親自督進芷蘭香粉作坊的籌建和生產。


    如今,錦衣衛竟然要鎖拿馮院院。馮院院一無官身,二不曾作奸犯科,什麽事值得你錦衣衛動手?顯然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蘇更生,你帶幾個去……如此這般行事。花醉、裴寒,不知哪裏的反賊,竟敢冒充錦衣衛,速去將賊人帶到宣化軍大營,我要親自審。”申式南道。


    花裴二人領命而去,申式南又叫來羅依和施畫。去年,關河書院恢複為一般書院,施畫來到了八百大甸。


    “你這是怎麽啦?”見施畫臉有憂色,申式南問。


    “施姐姐剛收到家書,施棋與石後定親了。”羅依搶著道。


    “妹妹在你前麵定親,你就不高興啦?”申式南看向施畫。


    “你不知道石後是什麽人?”施畫氣鼓鼓地反問。


    “石猴後來成了齊天大聖,鬥戰勝佛,這我倒是知道。石後難不成也是花果山的猴子?”申式南打趣道。


    施畫白了他一眼,道:“他叔祖是石亨。”


    申式南一聽,倒吸一口涼氣。他與石家恩怨不斷,對石家的家風很是不屑。


    可他一外人,不可能插手人家的親事,隻是看了一眼羅依。


    羅依七竅玲瓏,轉頭問施畫:“施老爺與石家會過麵了?”


    施畫揚了揚手中的信封,道:“我爹就被這事氣倒了。施棋去京師探望大姐,在街上與石後相識,石家到我家裏提親,我爹才得知兩人早已私定終身。”


    申式南也想不到,當年那個古靈精怪的小丫頭,竟是熱情奔放如斯。不過,雖然對石家印象不好,但他也不認為石家全是石溟一類的貨色。


    懶得操心施家三姐妹的事,申式南吩咐施畫和羅依今後要開始留心朝中動向,尤其是錦衣衛的動靜。


    施畫和羅依走後,申式南提筆給趙加印寫了一封信,隨即騎馬去了宣化軍大營。


    趙加印與趙加淅從小熟讀詩書,趙加印在雲南時,就已經是秀才。以趙加印的才學,考個舉人中個進士,問題不太大。


    四五年前,他收到申式南來信後,毅然與邵二哥北上。當時,趙加印與昆明縣知縣的女兒相戀,卻被知縣棒打鴛鴦。


    知縣將女兒嫁給了楊家,楊家是除了沐家之外的雲南最大的豪門。趙加印心傷之下,無心科舉仕途,是以申式南將半數以上的產業,掛在了趙加印名下。


    這些年來,趙加印不曾談婚論嫁,卻在與申式南的書信中,他兩次提到了施畫的名字。而施畫到了八百大甸後,申式南也聽錢樟落說起過,施畫也曾偶爾提及趙加印。


    施畫也老大不小了,申式南有心撮合這段姻緣,便寫信將趙加印召來。


    申式南趕到宣化軍大營沒多久,花醉和裴寒果然就將五個人扔在一輛牛車上,趕進了營寨。


    冷水澆下,原本身穿飛魚服的人悠悠醒轉。


    見自己被扒光,五花大綁,他頓時心頭火起,厲聲嗬斥:“大膽,你們是什麽人?還不速速將我放了,好酒好肉供上,我可饒你們不死。”


    “好酒好肉倒有,可惜你吃不上。”申式南道:“說吧,敢在我八百大甸冒充朝廷命官,誰指使你的?”


    “什麽冒充?我就是錦衣衛百戶馬傑。”那人道。


    “嘖,你這也太沒水準了,前麵還自稱欽差,這會兒又說是錦衣衛,以為我們荒僻之地官民好騙是吧?”申式南手輕揮,道:“教他學會老實一點。”


    立時有兩名士卒上前,給他上了一道滴水刑,自稱馬傑的人很快暈了過去。


    當他再次醒來,隻見剛才問話之人正一手捧書,看得津津有味。


    “這滴水刑,傳言與炮烙之刑一樣,是商紂王發明的。”迷迷糊糊中,馬傑聽到捧書之人似乎是在自言自語:“可我那言兄弟卻說,所有帝辛身上的暴行和罪名,都是後世寫書人強加的。就連聖人弟子自貢也說,‘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


    “醒啦!你叫馬傑是吧?你可知天下人為何將炮烙之刑,酒池肉林,寵溺妲己等罪名歸到商紂王的身上?”馬傑神識剛剛清醒,就聽到剛才那人問他。


    馬傑張口想說話,卻隻是吐出一口鹹鹹的東西,也不知是什麽。


    “因為他敗了,牧野之戰敗了。君權天授,而老天隻眷顧有德之人。”那人顯然不是真想要他馬傑的迴答,而是自問自答:“所以,帝辛成了後人口中的暴君。”


    馬傑有氣無力,又聽眼前之人道:“我聽你口音是江淮一帶的,你可知你的家鄉正是帝辛打下來的?《呂氏春秋》曾有記述,‘商人服象,為虐於東夷。周公遂以師逐之,至於江南。’”


    馬傑眼珠轉動,有氣無力問:“帝辛是誰?你又是誰?”


    申式南頓時愕然,隨即緩緩道:“帝辛便是商紂王。至於我……你敢自江淮千裏迢迢行騙於此,卻不知我是誰?”


    “我真是錦衣衛北鎮撫司百戶馬傑,指揮同知、瓦剌使臣馬雲是我二伯,驍騎右等衛千戶、瓦剌使臣馬青,是我四叔。”馬傑使出吃奶的力氣,終於把話說清楚。


    “哦,聽說當年出使瓦剌的使團是雙正使,且都是馬家人。聽你說來,二馬出使瓦剌是真的?”申式南恍然大悟。


    (注:此馬雲非彼馬雲。曆史上真有瓦剌使臣馬雲其人,因通曉瓦剌語及西洋諸國語,此馬雲屢任瓦剌使臣、正統下西洋總兵及撒馬兒罕公使。正統十年,明英宗遣正使指揮同知馬雲、副使指揮僉事周洪等出使瓦剌,又遣正使指揮同知馬青、副使指揮僉事詹昇等出使瓦剌。正統十一年,上命馬雲馬青為正使,周洪詹昇為副使出使瓦剌。正統十二年,時任副千戶的馬青再再次出使瓦剌,脫脫不花王及太師也先使臣皮兒馬黑麻等二千一百四十九人來貢命,雙方宴於大同。)


    聽申式南那麽問,馬傑仿佛看到了希望,急道:“絕無虛言。望高抬貴手,今日誤會冰釋後,來日我馬氏必重重酬謝。”


    “不對啊!”申式南道:“宣慰司接到百姓報案,說有人冒充朝廷命官在此地行騙。我的人找到你的時候,你幾人身上光溜溜的,不是爛菜葉就是臭雞蛋。你們的衣服呢?如果你真是百戶,你的官服呢?”


    馬傑想起來了,他帶著四個手下在街上耀武揚威地走著,卻根本沒人怕他們。八百大甸司百姓哪知道錦衣衛是幹嘛的?當然不會慣著他們。


    馬傑的官鞋被幾個與小販討價還價的百姓踩到,馬傑怒斥:“瞎了你的狗眼!敢踩髒小爺我的官鞋。”


    說著就動手抽了踩他鞋那人一耳光。這可一下激起了眾怒,爛菜葉和臭雞蛋瞬間招唿上來,馬傑等五人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人放倒,暈了過去。


    這一切,當然是蘇蘇的禮樂衛與花裴二人配合完成的。


    “對,我官服呢?”馬傑也問了一句。


    “沒官服,其他信物總有的吧?”一旁的羅喜財好心提醒。


    可馬傑和其他房間裏的四人,早就連遮羞的一塊布都沒有,哪來的信物?


    申式南大度地一揮手:“給這位馬兄弟找件衣服來。說不定是真有什麽誤會在裏頭,可別大水衝了龍王廟。咱們先聽聽馬兄弟說說怎麽迴事,如果真是騙子,等會兒再用刑也不遲。”


    馬傑一聽還要用刑,頓時嚇得一哆嗦。


    “請吧,我看看你能不能證明你的身份。”羅喜財道。


    馬傑見他穿從四品官服,忙問:“大人怎麽稱唿?大人如能救我脫離此地,我馬氏必有厚報。”


    “你馬氏錢很多?”羅喜財一臉不屑。


    馬傑想說什麽,見他不屑的神情,隻好閉口不言。


    他不是傻子,從木邦司到緬甸司,再到八百大甸司,他一路所見所聞,早就驚呆了——這哪是荒蠻之地,繁華比不京師,可完全不輸於通州、薊州、涿州、霸州、昌平州等順天府所轄州縣。


    這些人,說不定比他馬家還有錢。


    “老老實實交代吧,能救你的隻有你自己。”羅喜財道:“本官乃大明八百大甸宣慰司副使羅喜財,這位便是中大夫、南京光祿寺卿、南京左僉都禦史、雲南諸司四府總督兼巡撫申式南申大人。”


    馬傑一聽,驚呆了。但他很識趣,一五一十交待了。


    原來,申式南在去年兌現了當初朝議放出的大話,除孟養司、底兀剌司和底馬撒司外,其餘各宣慰司分別向戶部解送銀子九千到一萬兩。其中,緬甸司解銀整整一萬兩,木邦司最少,九千三百兩,其他各司九千五百兩到九千八百兩不等。


    戶部收到盛豐錢莊解送的八萬多兩現銀時,整個朝堂轟動了。申式南特意交代胡曉非,要給現銀,不給銀票的。


    看上去申式南並沒有完全兌現當初的豪言壯語——各司每年向戶部解銀一萬兩,但這也已經是了不得的成就了。


    而這,正是申式南的聰明之處。如果真的說到做到,各司解銀一萬兩,那不等於是打了所有官員的臉嗎?大明那麽多官員,就你申式南一個是能人?


    所以,申式南假裝沒做到,卻又各司隻差了幾百兩,反而皆大歡喜。沒有人彈劾申式南欺君,沒有人說要拿申式南治罪,更沒有人為他請功,朝廷上上下下選擇了閉口不提。


    如果說,向戶部解銀是美中不足,那向雲南布政司解銀則堪稱完美,各司解銀三千兩,一兩不多,一兩不少。


    這其中,底兀剌司早被周邊各司蠶食,疆域太小,申式南請求裁撤底兀剌司,疆土分別並入緬甸司、八百大甸司和大古剌司。


    同時,申式南也為底兀剌司宣慰使吞禿魯謀了一出路,從三品雲南布政司右參政,加授大中大夫,三代世襲罔替。從此,吞禿魯一家開開心心搬到了昆明縣。


    底馬撒司早就並入大古剌司,代價是朝廷向大古剌司每年征金六百兩。


    故此,雲南三宣六慰多了一個大古剌司,變成了三宣七慰。可孟養司申式南並沒有實際接管,因而真正辦差發銀的隻有九個司,八萬多兩銀。


    加上解送給雲南布政司的二萬七千兩,合計約十一萬兩。這是申式南自己承諾的,朝廷之前的征金征銀,依舊由各宣慰使辦差發銀,相當於朝廷白得了十一萬兩的稅收。


    加上大古剌司新增的征金六百兩,六百兩金差不多等於六千兩銀。再加上八百大甸司原本拖欠的每年六百兩征金也續上。這麽一算,差不多是十二萬兩銀子。


    如果再加上幾十船的礦石,申式南在南邊荒服之地,為朝廷增加了多少稅收與重要礦產,朝中眾臣已經不敢想象。


    與之鮮明對比的,則是馬家頻頻出使瓦剌,所賜鈔錠、冠帶等物越來越多,越來越滿足不了也先。除了馬雲、馬青,馬傑之父馬政,也曾以正使身份出使瓦剌。


    正統十二年,上命指揮使馬政為正使,賀玉、王喜、吳良為正副出使瓦剌。今年年初,聖上又命已升為指揮使的吳良為正使,千戶紀信為副使出使瓦剌。


    使團隻出不進,朝中開始有人議論紛紛,讓馬家三兄弟和吳良等人覺得,申式南解送的那一車車白銀,仿佛一個個響亮的耳光,又仿佛刺眼的日光。


    期間,石亨任大同左參將、都督僉事,與馬家和吳良等人多有交往。


    眾人均與申式南政見不同,都不喜歡申式南的行事作風,覺得申式南在雲南的所作所為無一不是在與幾人爭功。幾人一合計,幹脆扳倒申式南得了。


    石溟早就對申式南懷恨在心,知道申式南與馮阿敏、李滿倉等人的關係,更知道申式南在京師有很多產業。他提議要扳倒申式南,得先朝申式南的產業和助力之人下手。


    因此,幾人便盯上了馮家。除了馬傑帶人來到八百大甸,還有另一位錦衣衛百戶吳品也帶人到阿瓦,意圖搜尋申式南罪證。


    吳品是吳良的侄子。正統八年,吳良任錦衣衛指揮僉事,給吳品安排了一份錦衣衛的差事。如今,吳品被吳良放出來咬人。


    不過,吳品受不了苦,一路悠哉遊哉。馬傑受家族重托,一路使用特權,在驛站頻頻換馬,早早來到八百大甸。


    他想當然地以為,申式南身為巡撫,定然與宣慰司同知等官員不和,這才傲慢地找上門去,亮明身份,讓許匡協助緝捕馮院院。


    “依你估計,吳品什麽時候能到阿瓦?”申式南臉色不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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