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你自己已經迴答了這個問題。”申式南笑道。


    言嬰搖頭,表示不解。


    “你看,你說的是收服,不是收複。”申式南道:“要收複孟養司,我們擒住思任法之後,便是最佳時機。”


    言嬰點頭道:“沒錯,思氏父子兵敗如山倒,隻要我們乘勝追擊,孟養司唾手可得。”


    “可是,如果我們這個時候進入孟養司,我們得到的隻是土地,得不到民心。”申式南道。


    言嬰若有所悟,重複了一下:“民心……”


    “說說看,你想到了什麽?”申式南鼓勵道。


    言嬰下意識地左右轉頭看了看。


    “放心,這草荒林深的地方,沒有錦衣衛。”申式南笑道。


    言嬰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靖遠伯以文臣總督軍務,又以軍功封爵,在我大明開國七十年後,仍有這份榮耀,世所罕見。不過,聽聞靖遠伯曾殺俘、屠城,激得麓川軍民同仇敵愾,殊死抵抗,致使明軍損失慘重。孟養軍民視明軍如仇寇,如此,短期內,宣化軍確實不宜進駐孟養。”


    “對了,正是如此。”申式南笑道:“所以,我們隻要把雲南各宣司發展起來,讓孟養軍民看到周邊各司百姓安居樂業,物阜民豐,他們就不會再對我們有抵觸,我們才可能成就宣化大業。”


    言嬰恍然,隨即讚道:“大人這手潤物細無聲的策略,委實神乎其神。”


    “言僉事,你這愛送高帽的毛病能不能改改?你好歹也是號稱江南第一才子的人。”蘇蘇在一旁罵道。


    言嬰也有了實職,與蘇蘇同時任宣化軍指揮僉事。


    “實話實說而已。難道你不覺得嗎?如果換你是巡撫,恐怕早跟憨包一樣,第一天就衝到孟養司。然後,某人墓誌銘最後一句便是:卒於正統十年秋,享年二十歲。”言嬰犀利反駁。


    “行。算你恨。”蘇蘇知道自己在口才上,是贏不了言嬰的。


    談笑間,大軍進入一個小鎮,鎮外紮營後,有鎮裏的百姓送來高粑粑,說是請巡撫大人和副使大人品嚐,以便讓百姓都沾沾幾位大人的福氣,將來子孫也好高中高升,有高門高戶。


    所謂的高粑粑,其實就是一種米糕製作的點心,百姓蓋新房上梁時,放到高梁上祈福用的。當然,主要還是分給幫忙蓋房的人和鄰居吃的。


    申式南小時候愛吃,謝清溪當初在船上也做過。迴袖也愛吃,邊吃邊問:“這品相和口味不一樣,應該是三戶人家做的。”


    酸花邊吃邊給她豎起大拇指:“厲害!這都能看出來。確實是三戶人家今日上梁。”


    酸花會說本地話,跟送來糕點的老鄉聊了幾句。


    “馬上要過年了,這個鎮子也不算大,怎麽會有三家人同時蓋新房?”迴袖問。


    “說是附近的寺廟拆了,官府低價將拆下來的木料和磚瓦賣給百姓。趁著沒到農忙,就趕緊把房子蓋起來。”酸花道。


    迴袖聽了,若有所思:“這麽說,寺廟拆了,還有功於百姓?”


    酸花道:“那還用說!廟裏的和尚不事生產,又占有大量田產,好多人為了有口飯吃,都出家當和尚去了。幹活的人少,糧食不夠吃,最終還是害了百姓。曆朝曆代,隻見百姓餓死了,你何時見過寺廟裏有和尚餓死的?”


    “這次蓋新房的三戶人家,其中一家是還俗的。你看看鎮裏,半個鎮子的人都在吃高粑粑。”酸花指著不遠處的鎮子道。


    其實,當地人建房,不是茅草屋,就是木板房,一個地方,隻有寺廟是最好的建築,本身就很有問題。明人來了之後,有能力的人家,都學著漢人蓋磚瓦房,這才流行起上梁和高粑粑祈福。


    迴袖向來不問世事,她時不時搶著管一些申式南府上的事,隻是為了好玩。前一久她在上界行走,結交了一些朋友。有消息稱,申式南在凡間清理僧道,拆除寺廟,讓西方佛門很不高興。


    申式南無心上界之事,隻要不牽扯到他,上界鬧再大,他也不關心。


    上次他被佛門暗算,生死一線,還沒來得及報複,望潮居士已經替他出頭,讓佛門栽了好幾個大跟頭,申式南就暫時擱置,不再與佛門計較。


    迴袖將上界的消息告知他後,他頓時迴想起,弘忍法師有許多不尋常的地方。佛門向來極少動刀兵,何以那二百多僧人能受弘忍的蠱惑?


    坊間傳聞,少林十三棍僧曾救過秦王李世民,此事真假申式南不知。就算是真的,佛門動的也隻是棍,而非刀劍這樣的兇器。


    莫非有什麽人針對他布了一個局?即便如此,申式南也不後悔借刀殺了那些僧人。那些死活不願意還俗,又不通經典的僧人,隻不過是好吃懶做,貪圖信徒供奉的香火錢,不想服徭役,不想幹活的蛀蟲而已。


    這樣的蛀蟲,比社會底層的混混、潑皮、無賴還無藥可救。通過六爺,申式南好歹挽救過不少混混潑皮。


    拆除寺院,解散僧眾,官府是給了田產補貼的,足夠他們還俗後能生活下去。既然他們不自救,又何必憐憫他們?


    申式南之所以急匆匆趕去老撾司,處理僧道也是其中一個原因。老撾司的僧眾不比緬甸司和大古剌司少,僧人不事耕種,全靠其他人供養,導致老撾百姓日益窮困。


    百姓越是沒有出頭之路,越是信西方極樂世界那套。大多數寺廟吸百姓的血比官府還狠,僧人日子過得比官吏還逍遙,這一切,都是建立在對百姓的盤剝之上。


    “哇哦,這些寺廟全都建得雄偉壯觀,佛身全都鍍金,那些和尚尼姑一個個白白胖胖,還有布鞋穿。反觀百姓這邊,茅草屋,爛板房,光腳板,我終於理解老申為什麽元宵一過,就急吼吼地往老撾趕了。”騎在馬上的蘇蘇,說話還是一如既往地讓人不那麽舒服。


    迴袖從剝開一個柚子,拋了一半給言嬰:“博士娃娃,你說這柚子,真的是從中州傳到老撾、緬甸這邊的?我怎麽有點不信,明明這邊的更好吃啊!”


    “叫我博士就博士,為何要帶個娃娃?”言嬰不滿。


    “誰讓你叫言嬰的,嬰兒不就是娃娃嗎?”迴袖滿不在乎。


    蘇蘇偷笑。他講理講不過言嬰,但迴袖又是言嬰的克星。


    “我大明國子學冊外第一博士的名頭豈是白叫的?”言嬰識趣地不在糾纏那個問題:“當然是真的!《詩·小雅》有詩曰‘小東大東,杼柚其空’,漢時民間有無名氏作詩,‘橘柚垂華實,乃在深山側。聞君好我甘,竊獨自雕飾。委身玉盤中,曆年冀見食。’說明中原各地早在商周時候就有人在吃了。”


    “而且,據我考證,這邊的柚子,是福建商人從海上販賣絲茶和瓷器時,帶到了占城、暹羅、針路這些地方,然後傳到各地的。你想想,隻要擱在陰涼的地方,柚子放兩個月還可以吃,出海的人多帶一些柚子再正常不過。”言嬰一副老學究的樣子侃侃而談。


    “唔,有道理。”迴袖點點頭:“那你說,那些窮人,自己都吃不飽,穿不好,為何但凡有點好的,都是先貢到寺廟裏?難道他們不知道,那些東西,最後是被和尚吃掉用掉嗎?”


    再走一個時辰,就能到達南掌,因此,大家都騎馬湊一起聊天。迴袖的馬上,馱著各種各樣好吃的。


    眾人聽了她的問題,一個個麵麵相覷。迴袖剛剛還在談論柚子,一轉眼又跳到蘇蘇之前的感慨上,也不知她小腦瓜裏想的是什麽。


    關鍵是,這個問題很不好迴答。眾人一陣默默。


    “我想起一個故事。”言嬰突然開口,緩緩道:“當年紫禁城那場大火,交趾和暹羅進貢的大象全被活活燒死。以大象的力氣,掙脫繩子,撞開圍欄逃走是輕而易舉的事。可結果卻是,全被活活燒死。”


    眾人不懂他為什麽突然講這麽一個故事,但好奇之下,全都靜靜聽著。


    “大象為何不跑?”見言嬰沒繼續講,蘇蘇忍不住問。


    “大象從小就被拴在大樹上訓練,它也試著掙脫繩子,可那時力氣小,掙不脫。久而久之,它就以為自己再也掙不脫。”言嬰接著慢慢道:“所以,大象長大後,哪怕你用根草繩都能拴住它。”


    “我知道了。”羅喜財道:“佛家天天跟窮人講,今生今世是苦海,你們這輩子安心吃苦就好,其他就不要想了,爭取下輩子超脫,早登極樂世界。所以,他們跟那些燒死的大象一樣,認命了,再窮再苦又能苦到哪去呢?佛說你想超脫,想早點去到極樂世界,就要把你好的東西都給我,我帶你們走,給你們開門。”


    “好像……還真是這個理。”迴袖連連點頭,但很快又道:“不對啊,當初咱們在八百大甸打架,放了鞭炮和蜜蜂,那些大象一個個逃得比馬還快。”


    “那是在戰場上。你見過兩軍對陣,還把大象拴死在戰場上的嗎?你不會是剛吃完一頭大象,變傻了吧?”蘇蘇說話,半點不留情麵。


    “你才傻!”迴袖抬手就朝前麵扔了一塊柚子皮。


    “好好好。你不傻。但你後邊有個憨包。”蘇蘇閃身躲開,喊道。


    “你後邊才有個憨包。”迴袖立刻迴罵。


    眾人笑得前俯後仰,有人直喊肚子疼。言嬰的馬走在迴袖後麵,蘇蘇那是罵言嬰。但迴袖的馬頭,正對著蘇蘇的馬屁股。


    “對了,老申,坊間有傳言,曆史上下令滅佛的四位皇帝,全都壯年暴薨,說是因果報應。你不怕嗎?”眾人笑過之後,蘇蘇問了一個不吉利,卻不無擔憂的問題。


    問題多少有些不吉利,眾人想來想去,隻有蘇蘇與申式南的關係,才敢提這個話頭,讓申式南知曉民間消息。


    不怪蘇蘇也擔憂,這個傳言有一部分是事實,讓人不得不信。


    曆史上,下令滅佛的四人,分別是:


    北魏太武帝拓跋燾,鮮卑人,四十四歲時,死於崇佛的宦官之手;


    北周武帝宇文邕,鮮卑人,三十六歲暴病,薨;


    唐武宗李炎,三十三歲時,猝薨;


    後周世宗柴榮,因胸口惡瘡突發,三十八歲時薨。


    “你覺得我會怕嗎?”申式南根本不在意,笑道:“首先,這是一個將荒謬歸納在一起,然後逆向舉證的手法,本身就是站不住腳的。下令滅佛的皇帝暴薨,沒下令滅佛的皇帝,難道就沒有暴薨的嗎?”


    “其次,那四人都是皇帝,可我不是啊。”申式南道:“我遵從的,是開天行道肇紀立極大聖至神仁文義武俊德成功高皇帝的遺命。”


    開天行道肇紀立極大聖至神仁文義武俊德成功高皇帝,是太祖朱元璋的諡號。


    蘇蘇和言嬰知道,太祖高皇帝在洪武年間,的確多次下令清理僧道。


    申式南抬頭看天,又望了望四野,昂然道:“最重要的是,四帝均是經天緯地的聖明君主,我申某區區一四品官,倘能與四帝齊名,何其幸哉!”申式南道。


    “也對!魏太武帝拓跋燾善用騎兵,親率大軍滅胡夏、北燕、北涼,伐柔然,征山胡,降鄯善,逐吐穀渾,取劉宋虎牢、滑台等重鎮要地,最終統一中國北方。好漢一條!”言嬰附和道。


    “周武帝宇文邕,三十四歲統一北周。唐武宗李炎,任用李德裕為相,征調六鎮,奇襲迴鶻,汰簡冗官,置備邊庫,開創會昌中興。”蘇蘇不甘示弱:“周世宗柴榮器貌英奇,善騎射,通書史黃老,整軍練卒,招撫流亡,輕徭薄賦,為政清肅,盜不犯境。”


    “端的是個個有為!”言嬰擊掌讚道:“唐武宗時,四千六百餘所佛寺有的皇宮還大,坐擁膏腴上田數千萬頃,二十六萬餘僧尼不事生產,又免徭役田賦,使田荒民饑。此等景象,若不治理,國將不國。”


    “正是如此!”申式南道:“不過,‘滅佛’之說欠妥。雲南諸司僧民失衡,寺院遍地。豈不聞少則得,多則惑?我此番治理,非是滅佛,僅是損之而益,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此乃大道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


    眾人紛紛點頭。


    老撾司很快到了。眾人前麵已經有經驗,老撾司的各項事務處理起來駕輕就熟。申式南架空了同知、副使、僉事等一幫毫無建樹的流官,給他們送上一壇又一壇打酒,讓他們整天醉生夢死。


    那些流官也還是有一些作為的,起碼老撾司的歸化,比申式南到過的幾個司都要好。老撾司遣使朝貢也是最積極的,這讓申式南對刀氏印象極好。


    沒錯,老撾司宣慰使也是刀氏一族。老撾司境內有老族、傣族、撣族,還有從雲南遷徙來的苗人和瑤人等,雖然是不同的族群,但其實都是同宗同源,說一樣的話,過一樣的習俗。


    永樂二年,土官刀線歹被封為宣慰使,之後刀線達繼任。刀線達繼位時年齡尚小,內有幾大勢力奪權之憂,外有安南侵襲之患。直到八年前刀線達掌權,情況才稍有好轉。


    有刀澤詠在,加上申式南一貫的豪禮相送,大家倒也其樂融融,刀線達對申式南和言嬰推行的治理策略,基本上也都是支持配合。


    傻瓜才會拒絕配合!申式南提出的陸路和水路商隊,提前給宣慰司內大小頭目分紅,人人笑得合不攏嘴。


    最重要的是,申式南返迴緬甸司之前,將宣化軍留下了一千四百兵馬,鐵鷹衛則全部留在老撾,使得安南不敢輕舉妄動。


    兵指安南,這才是申式南拋妻離子,不辭辛勞,千裏迢迢來老撾司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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