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鎮手裏的兩份奏章,一份是走正規渠道,通過閣臣審議後,交給皇上朱批的。另一份則是通過王炬的關係,直接呈閱聖上的密折。


    密折中,申式南先是告罪,其罪一,私呈密折;其罪二,奏章所述與實情略有出入。


    實情是,宣化軍不負聖望,去歲曾於緬甸司境內彬烏嶺截擊思氏叛軍,並以兩千餘兵馬陣斬思任法兩千人,擒獲包括思任法在內三千人。


    公開的奏章走驛站快馬遞送,早就到了。申式南如實申報,於八百大甸陣斬暹羅軍六百人,生擒暹羅軍三千餘人及竊據八百大甸宣慰司的暹羅官吏三十餘人。


    又說,朝廷接到奏報之時,宣化軍恐怕已踏上大古剌宣慰司的土地。


    朱祁鎮靜靜看向窗外,不知在思考什麽,好一會兒才道:“把赤蜻蜓拿進來。”


    王振揮手示意,不遠處侍立的小太監退身出去。不一會兒,夏抱冰送給申式南的那盆蘭花,原模原樣捧進了屋內。


    這盆花去年冬月從阿瓦送出,今年初夏到達京師後,即刻送入宮內。申式南說是緬甸司一位叫夏抱冰的少年孟族人,感恩聖上德澤四方,讓他有幸學習到漢字和術數,因此特意進貢的。


    申式南同時簡述了夜校先生林爾佑和夏抱冰的一些事跡,又說孟族人其實是百濮的一支,而百濮族人曾與蜀人、羌人等族群一起,參加周武王討伐商紂王的牧野之戰。


    言下之意,木邦宣慰司和緬甸宣慰司境內生活的孟族人,與我華夏文明其實是一脈相承,並非外夷。


    朝中主和派的文官們自然心中透亮,申式南明麵上說的隻是孟人,其實說的是三宣六慰所有的緬人、撣人等,都不屬於外夷,因為他們的祖先曾與漢人一起,共同締造了綿延數千年的華夏文明。


    既然不屬於外夷,那就是整個華夏的事,是中國的事,是大明的事。你們敢阻撓武力解決三宣六慰的問題,那你們就是忤逆太祖朱元璋。


    太祖即位詔書說了,“朕惟中國之君,自宋運既終,天命真人於沙漠,入中國為天下主,傳及子孫,百有餘年,今運亦終。”太祖得國,繼為天下主,三宣六慰該平叛的平叛,該收服的收服,誰也別再嘰嘰歪歪,說三道四。


    申式南想用一盆蘭花和背後的故事來堵住人嘴,順便暗中警告一番,免得有人跳出來,踩在他頭上,給他使絆子。


    畢竟,自古領兵在外的人,總是遭人嫉恨的。也總有人為了討好某些勢力,不惜捏造誣告,以圖晉升。申式南熟讀經史,曆史殷鑒不遠,他不得不防。


    偏偏朱祁鎮也很給他麵子,當眾給這盆蘭花命名“赤蜻蜓”。隻因這蘭花花瓣晶瑩剔透,色如紅寶石,摸上去如絲綢般水嫩順滑,花朵盛開後,如赤蜻蜓翩飛。


    朱祁鎮還特意交代,不要更換花盆,就用這個有豁口的瓦罐。等新苗長出,再分栽到其他花盆。


    這盆赤蜻蜓夏初到達京師時,花開正盛。時近中秋,這盆花第四次開放。據運送之人講,初春時節,它在路上就開過一次。如此說來,這花一年能開五次。


    中秋前三天,京師氣溫驟降,宮中花匠便將赤蜻蜓移入暖房,直到此刻重新來到朱祁鎮案頭。


    朱祁鎮閉眼,輕輕吸入赤蜻蜓香氣。隨著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氣通達百會與胸肺,朱祁鎮頓時心頭澄明。


    “先生,惠直瞞報宣化軍功績,此事你怎麽看?”沉默半天,朱祁鎮終於開口了。


    王振何等人物,聽聖上沒提欺君之罪,而是說瞞報功績,他便已明白聖上心意。


    “申巡撫說,心不死,則道不生,我看此話不單指西南各宣慰使,也適用於朝中雙羽之士。巡撫之憂,恐實非得已,才行此遲報下策。”王振稍作思慮,便清聲道。


    見朱祁鎮眉頭漸漸舒展,他頓了頓,又道:“我那侄兒每次來信,必誇申巡撫忠勇。此前他信中嚐說,彬烏嶺一役,他恰好與卜剌浪馬哈省飲酒大醉,為申巡撫贏得單獨審訊思氏之機,故而不曾督驗宣化軍功績。”


    密折中,申式南解釋了延期實報宣化軍功績的原因,便是各宣慰使擁兵自重之心不死,則誠歸大明之道不生。因此,時機成熟之前,不宜暴露宣化軍實力,以免其他宣慰使人人自危,提防之心更重。


    大明文官官服胸口的補子,繡的都是雙羽飛禽,武官繡的是四足走獸。王振說的雙羽之士,便是指反對麓川用兵的文官集團。


    王振的意思是,隻要那些文官反對用兵之心不死,那皇上你在麓川的一切所作所為,必然會受到掣肘。而掣肘的手段,自然包括給申式南穿小鞋。


    因此,申式南這麽做,恐怕實在是萬不得已的下下策。這是隱晦地為申式南開脫罪責,所以王振故意將“瞞報”的罪責,說成是“遲報”。


    後麵的話,則是解釋身為監軍的王炬,之所以沒能察覺宣化軍的功績,是去幫著申式南拖住馬哈省,以便第一時間掌握一手信息,免得思任法與馬哈省串供。


    事實上,朱祁鎮、王振和申式南三人心知肚明,能以巡撫之身巡狩雲南四府三宣六慰,正是因為申式南所思所想合他二人之意。說白了,三人誌同道合,是一類人。


    朱祁鎮久在深宮,可老朱家征戰天下的血脈,並沒有在朱祁鎮身上磨滅掉,反而時時沸騰。朱祁鎮總想著,自己能像太爺爺永樂帝一樣,親自率兵征伐天下。


    申式南從王炬口中得知,王振少年時也曾心懷天下,意氣風發,且自命不凡。後來無奈自閹入宮,也總想著掌率兵馬,建功立業。


    因此,與其說申式南事隨人願,倒不如說是他成了朱祁鎮和王振二人的夢想之舟,兩人通過他實現自己掌兵征伐的願望。


    要不然,宣化軍豈能由他胡來,屬於各宣慰司同知副使的兵,任他集中統領?一百多人的空餉,大多數同知副使都會對他睜隻眼閉隻眼,但人心複雜,難保有人不識趣,想通過踩死他而更進一步。


    畢竟,宣慰司同知也是正四品,屬於朝廷大員。


    之所以沒人敢鬧幺蛾子,全賴監軍王炬在鎮著。大家都知道王炬的叔父是王振,王炬當然不可能無緣無故支持申式南,於是都認為那是王振的意思。


    偏偏大家都猜對了,確實是王振的意思。更確切地說,是當今聖上和王振的意思。


    申式南也是慢慢才琢磨出這背後的隱情,一次次的試探之後,證實了這一點。既然背後有人兜著,他索性放開手腳,直接統領宣化軍。


    本來嘛,邊地巡撫也有統兵、調兵之權。但大明三司分立,都司、布政司、按察司是軍、政、法各管一塊,互不統屬。巡撫是可以調兵,但也僅限有叛亂或敵寇入侵等非常之時。


    既然宣化軍如臂使指,何苦去調其他兵,自己找不自在?因此,左思右想之後,申式南決心彌補錯誤,元宵過後,在兵發八百大甸的路上,寫下密折,坦陳事實,主動請罪。


    由於是密折,沒法走驛站傳遞,因此,八個月後,密折才送到宮中。京師到雲南府駐地昆明縣,常規行程是六個月。而昆明縣到阿瓦,需要走兩個多月。


    朱祁鎮道:“情有可原,但遲報之罪,不可不罰。八百大甸一役,惠直指揮有方,複我國威,加上先前擒獲思氏之功,將功折罪吧,不賞不罰。”


    “是。咱家定將聖上口諭傳達。”王振道。兩人均知,此事不宜下達聖旨。


    “惠直奏請遣派流官充任底兀剌和八百司,吏部始終沒拿出個章程,先生有何高見?”朱祁鎮又問。


    “宣德年間,八百司曾有流官遭逐,副使和知事摔斷腿,傳言是遇山賊劫掠傷人,實則是暹羅人假扮山賊,苦於無憑無據,隻得不了了之。朝中眾人將赴任雲南諸司視同發配,倒也情有可原。”王振以退為進道。


    朱祁鎮輕歎道:“如此看來,惠直之策大有可取之處,倘若副使有兵士護衛,斷不至遭此奇辱。”


    “八百司僅葉知秋舉薦雲南布政司廣南府知事充任副使。”王振道:“既然朝中官員均不願往,不如全交給申巡撫推舉,反正是他們自己不舉薦,不合規矩也沒辦法,總不能一直拖著不派人去吧。”


    朱祁鎮臉現猶豫,沒做聲。偏頭思索之際,看到赤蜻蜓傲立之姿,心頭閃過申式南密折懇切之語:“交趾與雲南諸宣司各部各族,與我大明子民一脈同出,皆為中國子孫,望陛下永勿言棄,待之如中州百姓。”


    想到這裏,朱祁鎮下定決心,但道出顧慮:“就是路途遙遠,一來二去的,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上任。”


    “也是,總不能動用八百裏加急。”王振也沉吟起來。


    突然,他靈光一閃,道:“幹脆將申巡撫提到的有功之人,循太祖之例,授聰明正直科進士,或者孝悌力田科,賢良方正科,文學術數科,各授進士,如此便可提拔任用。”


    王振自閹前,也是舉人,四處求官而不得。


    苦惱之餘,不禁哀歎生不逢時,若是生在唐時,開科取士之法有上百科之多,比如文藝優長科、武足安邊科、高材沉淪草澤自舉科、高才未達沉跡下僚科、樂道安貧科、疾惡科、哲人奇士逸淪屠釣科,等等,總有一科適合自己。


    再不濟,生在洪武年間也行。史載,誅殺丞相胡惟庸後,“別置四輔官,命天下舉山林之士,其科曰聰明正直,曰孝悌力田,曰賢良方正,曰文學術數,其至者凡八百六十餘人,各授以官,至有竟拜方麵大僚者。”


    這就是王振說的,循太祖之例。


    朱祁鎮也眼睛一亮,道:“此計甚妙!”


    兩人一陣商議,最終擬定,林爾佑、羅喜財、古田、言嬰、蘇蘇,以及申式南帶到木邦司和緬甸司的七個秀才,分別授予聰明正直,賢良方正,文學術數等各科進士。


    同時,羅喜財升八百司從四品副使,林爾佑升八百司正五品僉事。其他人被分別授予木邦司、緬甸司、底兀剌司和八百司的僉事、經曆、知事等職。


    言嬰和蘇蘇授奉議大夫、驍騎尉,前一個是正五品文官散官,後一個是正五品武勳,注明著申式南斟酌使用。


    申式南的遲報之罪,以及宣慰司的流官缺員,都不是朱祁鎮無心過節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申式南在密折中提到的,各布政司,各州府,各縣,各衛所的貪腐問題,其中,以糧倉虧空為最。


    “臣鬥膽揣測,若不嚴加查處,任由貓鼠同眠,官官蠹蛀蟻蝕而相護,無異於養癰自禍,不出十年,大明百年基業將桑落瓦解!”申式南在密折中奏請嚴查官員貪腐。


    這才是朱祁鎮的憂心所在。


    “各地糧倉虧空,先生以為,該如何查處?何人主持?”朱祁鎮問。


    糧倉虧空之事,王振早有耳聞。他收到的各地官員進貢的銀錢,恐怕裏麵就有半數來自於那些虧空的糧倉倒賣。


    這個問題可不大好處理。真有心查,就沒有查不出來的。一旦查出來,天知道會不會牽連到自己。可如果不用心查,或者派出去的人庸庸碌碌,沒有一點成效,恐怕也交代不過去。到時候,自己難免失去眼前之人的信任。


    王振收到申式南密折,並看到他奏請聖上嚴查糧倉虧空之時,他就猶豫過,到底要不要將密折交給朱祁鎮。


    最終,還是建功立業的期望,大過對糧倉虧空受牽連的恐懼,這才將密折呈送。


    他對申式南,真算得上是又愛又恨。咱家背後給了你那麽多助力,你卻給咱家背後捅刀子!


    其實,他早想好了對策,隻要傳句話出宮,任你包拯再世,也查不出個結果。


    好吧,既然你捅咱家刀子,咱家豈能讓你舒坦?


    “肅貪懲腐是個得罪人的活,一般人怕是難擔大任。聽聞都察院四川道禦史申佑智謀過人,剛正不阿。陛下可還記得國子監李時勉?”王振問。


    “李時勉李祭酒自然是記得,不過,此事與他何幹?”朱祁鎮問。


    “李時勉前年曾遭枷鎖暴曬,當時上書願代師受過的人中,便有申禦史。”王振說起自己做過齷齪事,那是臉不紅,心不跳,沒有半點負罪感。


    “哦,如此說來,申佑品行尚佳。他字叫什麽來著?”朱祁鎮果然來了興趣。


    聖上稱唿官職不高,年紀不大的官員,通常是稱唿字,而非名。


    “申禦史字天賜。聽聞申禦史與申巡撫關係莫逆。”王振道。


    “天賜……嗬嗬,我乃天子,他字天賜,倒還真是天賜於我!明日叫他進宮,我親眼見見。”朱祁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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