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中旬,申式南很難得的迴了一趟明德莊的“家”。


    明德莊的房子是分工協作統一蓋起來的,外觀上家家戶戶都一樣,隻有前院帶籬笆牆,房子是左中右三個隔間加前後兩隔,上下兩層,一樓六個房間,二樓全敞開,主要用來堆放糧食。


    唯獨申式南家更高更大,而且是三進的院子,院牆有一人多高。申式南大多數時候是住在宣化軍大營,他家空置的宅院,被蘇蘇改成了學堂,辦起了夜校。


    年輕男女每晚要到夜校,就學兩樣:學認字,學算學。起初,上夜校的主要是明德莊的人,以及與方綻簽了文契的臨安府百姓,包括嫁到其他地方,或入贅到其他地方。


    漸漸地,有些阿瓦本地人聽說了,也想方設法把自己或自家孩子送來上夜校。畢竟,阿瓦新辦的兩個學堂,隻招收十四歲以下的孩子。十五六歲,十七八歲,和二三十歲的人,就隻能上夜校。


    午後,申式南帶著蘇蘇、言嬰、方綻、侯練和酸花等人,在明德莊轉了一圈。這是他第一次召集眾人小聚。


    明德莊選址不錯,半環繞一個山丘,地勢比周圍略高,抬眼就能閱盡伊洛瓦底江風景。


    看著幹淨的鵝卵石小路和布局方正的屋舍,申式南漸漸愛上了明德莊。


    “明天開始,我迴明德莊住。”申式南對酸花和迴袖道。


    看了蘇蘇一眼,又道:“夜校仍舊在這裏,不用動。”


    “那得給府邸取個名!”人群中不知會嘟囔了一句。


    “不如就叫申府。”


    “還是巡撫禦史府威猛。”


    “大人管治、安撫三宣六慰,將來還要克複交趾,交趾和三宣六慰地處大明南地,不如就叫式南府。”


    眾人七嘴八舌出主意,討論了一陣,都看向申式南,等他做決定。


    “春水齋,就叫春水齋吧。”申式南笑道。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不錯,不錯,意境如名,名如意境。”言嬰首先讚道。


    “我等來明德莊多少次,都不如有的人一來,春水齋蓬門就開。”蘇蘇假意妒忌。


    說話間,眾人已迴到春水齋屋前。


    眾人大半懂了他的意思,在場之人,就侯練是第一次來明德莊。侯練忙於建桑田,建雞場豬場,建糖坊,她與解磊解韜兩兄弟忙得昏天暗地,吃住都是臨時搭建的小屋。


    春水齋這個名,語出杜甫詩《客至》:“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後麵兩家則是“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


    因此,蘇蘇話一出,便有目光看向侯練。不是每個人都能忍住不失禮的。


    侯練口渡火花果,救醒申式南一事,在場中有好幾個是知情人。


    就在眾人都尷尬之時,有個男孩抱著一個豁口的瓦罐,從牆角走過來。瓦罐裏看上去是一株蘭花。


    男孩腳上草鞋破了大半,三四個腳趾直接踩在地上。衣服也有些破爛,補丁摞補丁,衣角和袖口有少許紅泥,但看不到髒汙。


    “你就是巡撫大人嗎?”男孩走近申式南,話裏土音濃重。


    花醉和裴寒向兩側微微後退,兩人已判斷出,男孩沒有威脅。


    申式南見他麵色小心謹慎,卻雙眸黑亮,目光堅定,也不見緊張。便俯低身子,微微一笑,道:“如果你找的巡撫姓申,那就是我了。”


    男孩遞過手中破罐,道:“送給你。”


    申式南沒接,反問:“這是蘭花?”


    男孩微微縮迴雙手,點點頭,道:“嗯,蘭花。我自己挖的,花很香。我爹說,這種蘭花很少見。”


    “俗話說,無功不受祿。你我此前並不相識,為何要把他送給我?”申式南指了指他手中的花草。


    此時,有幾個百姓遠遠圍觀。大多數的百姓,還在外頭做活。


    “不給錢,還能讓我在夜校學識字,先生說是巡撫大人的仁德。我學會算術,我爹說家裏的菜多賣了好幾文錢。我家窮,拿不出東西送禮,聽說城裏人喜歡蘭花,我就把我養的蘭花拿來了。”男孩說完,再次提出蘭花。


    申式南沉默片刻,單腿蹲下身子,雙手輕輕接過,道:“好。你這份禮,我代大明天子收下了,以後我會把它轉送給皇上。因為,這是大明的仁德。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夏抱冰,夜校先生給我取的,冬寒抱冰,夏熱握火。”男孩說。


    “好,好,好。”申式南連說了三個好。舉起瓦罐看了看,驚奇問道:“你給花罐底下打了孔?怎麽做到的?”


    “放到水裏,用鐵釘一直磨,一直磨,就磨通了。”夏抱冰道。


    申式南點點頭,心知他說得容易,做起來可不容易,力使大了,瓦罐就會破裂,力小了不起用。沒有堅強的毅力,是做不到的。


    “你想讀書,為何不去學堂?”申式南又問,同時站起身,把蘭花遞給酸花。


    “我立夏那天生的,滿十四歲了,學堂不收。”夏抱冰道。


    申式南特意從臨安府帶了幾個秀才,讓他們在木邦司和緬甸司辦學,一應費用由施家商號承擔,包括秀才的薪俸。


    六到十四歲的娃娃,不管有錢沒錢,都可以進學堂。但禮不可廢,沒錢的,拿幾塊瓦片也行,拿幾個蘿菔交給先生也可以。當然,瓦片得是完好的。


    夏抱冰個子瘦小,看上去不過十一二歲。他不說自己十四歲,誰會知道呢?


    申式南心中歎息一聲:“你不說十四歲,說十三歲不就行了?”


    緬甸司可沒施行大明的黃冊製,孩子多少歲,除了父母鄰居,誰會知道呢?


    “我爹說,做人就要堂堂正正,清清白白,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十四歲就是十四歲,沒必要騙人。”夏抱冰道。


    “既然是上夜校,為何早早來了?”申式南既欣慰又心酸。


    夜校是晚膳過後,酉時末上課,眼下才未時。


    “我跟我爹在明德草市賣東西,東西賣完我爹就迴去了,我來明德莊等著。”夏抱冰道。


    “哦,你家賣什麽東西?”申式南又問。


    “我爹賣白菜,金瓜籽(南瓜籽),還賣魚簍,賣漏勺。我賣葫蒜,韭菜,蘭花,還有薯(注:方言讀chu,薯的變音,意為野生山藥,並非紅薯)。”夏抱冰道。


    申式南笑了笑:“你跟你爹賣的還不一樣?”


    “當然。我家的葫蒜和韭菜是我栽的,蘭花是我挖的,薯也是我挖的。我爹會編魚簍,我不會。”夏抱冰認真地道。


    “哦……你家離得遠嗎?”夏抱冰的話,讓申式南想起了小時候,自己在己岩村也種過葫蒜和韭菜。


    “遠。從這裏到家,要走一個時辰。不過,我跑得快,半個時辰就到了。”夏抱冰滿臉自豪。


    “上完夜校,你再一個人連夜跑迴家?”申式南看著他澄澈的目光,不由一陣難過。


    “有月亮的時候,我就跑迴家。天氣不好,看不見路,我就找個地方歇一晚,天亮再迴家。”夏抱冰不覺得有什麽不好,似乎這一切都是天經地義。


    “夏抱冰,我收了你的禮。”申式南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指了指酸花手裏的蘭花,道:“不能什麽忙都幫不上。這樣,你想讀書,就帶點禮去找先生,告訴他是我讓你去的。他會收你的。”


    隨即,他迴頭對蘇蘇道:“這事你給我盯一下。”


    禮樂衛承擔著比宣化軍更重要的宣化職責。


    “晚飯多備點菜,把夜校先生也叫上。”這話是對迴袖說的。


    迴袖最近喜歡動手做點好吃的。沒有筵席的時候,申式南每天吃什麽,都是她安排的。


    她樂在其中。


    這時,圍觀人群中,有一人上前施禮道:“大人,在下羅喜財,有一個不情之請。”


    “哦,你就是那個籌辦金仙醫館的羅喜財?”申式南問。


    “正是在下。大人身居廟堂,不忘蒼生黎民,連金仙醫館籌辦這等小事都記在心裏,令人好生敬佩。”羅喜財是真沒想到,申式南竟然知道,他在為金仙醫館的籌辦四處奔著。


    “嗬嗬,你羅家倒也人才輩出。聽說你有秀才功名?”幾句馬屁,申式南毫不在意。


    羅喜財心裏明了,申式南知道他與羅敏青的關係,但還是老臉一紅:“這個……那個……都是家裏安排的。”


    聽他這麽一說,眾人頓時明白,他這個秀才是怎麽來的了。


    羅喜財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家裏走通關係,給他弄了一個秀才功名後,他從不以秀才身份示人。


    “說吧,有什麽事?”申式南自然不會與他計較。


    普通人家要考個秀才,再一步步殺到進士,那真是千難萬難,多少人在縣試、府試、鄉試這些環節就會被擠掉名額,而人家擠掉名額的方法,運用得爐火純青,十個包青天也查不出來。


    比如說,給你安排的考棚是破舊的,連考幾天遇到下雨,打濕試卷什麽的再正常不過,你能怪誰?即使包青天再世,查到這裏,你也隻能拿問幾個小蝦米辦事不力,致考棚失修。


    有人作弊嗎?證據呢?其他考棚為什麽剛修過,甚至有的是新建的?當地官府有一萬個理由,即便老朱同誌那樣心狠手辣,殺人如麻,照樣有人頂風作案。


    究其原因,首先當然是巨大的利益使然。普通人生活太難了,顯赫之家更不想淪為普通人,於是隻能不擇手段搶奪有限資源。秀才、舉人恰恰就是有限的資源。


    這種現象申式南無力改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多創造一些資源,在巡撫之地讓這些資源的分配更公平那麽一點點。


    “我自己讀書不成器,看這位夏抱冰小哥愛讀書,我就覺得挺有眼緣,想跟大人你求個恩賞,讓這個小哥在我羅家的鋪子裏幫忙打個下手,記個賬什麽的。平時該上學堂的上學堂。當然,不白要他幫忙,食宿全供,每個月三百文月俸。”羅喜財斟酌著道。


    申式南一聽,樂了。夏抱冰才識得幾個字,哪能記賬?不過,就衝那小子的好學,以及誠實的人品,將來還真是個做賬房的不二人選。


    “你倒是好眼光,知道本分人可遇不可求。不過,夏抱冰是自由身,你家鋪子要雇誰,你找誰商量就是。夏抱冰,你聽到了,有沒有興趣跟這位羅財主談談?”申式南意思很明確,你要施恩,那是你的事。


    夏抱冰不傻,有人願意供自己讀書,求之不得,連連謝過申羅二人。


    羅喜財拉著夏抱冰轉身要走,申式南叫住他:“細狗秀才,難得你我兩家是鄰居,晚上別生火了,到我家來坐坐,喝兩杯。”


    羅喜財大喜,之前想要親近申式南,踏破鐵鞋無覓處。轉眼間,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好的,好的,一定到。”羅喜財喜不自勝。


    申式南拿他綽號開玩笑,那是一種親切的表現。他為自己剛才的那一步棋暗暗叫好。


    申式南跟那個小孩談那麽久,顯然有意拉他一把。但他位置太高了,而且身為巡撫,一舉一動都被人看在眼裏,再細細揣摩。


    羅喜財看在眼裏,果斷出手,既幫申式南解圍,又為自己謀得助力。何況,申式南承諾會將蘭花獻給皇上,那夏抱冰日後飛黃騰達不是沒有可能。


    以在鋪子裏幹活的名義,供養他讀書,這份恩情將來說不定能給他帶來潑天富貴。


    迴到春水齋,酸花迫不及待備好文房四寶,申式南也乘興揮毫,寫下“春水齋”三字。


    酸花拿去叫人製作匾額,好在明德莊就有各種能工巧匠,也有人送來的各種木料。


    因為前院用作夜校課堂,晚膳就擺在後院。沒有外人,大家隨意聊天,互通消息。申式南也將未來的打算給大夥交了個底。


    聊完正事,已是飯菜飄香。客人羅喜財和夜校先生林爾佑也被引後院與大夥相見。


    “呀,一下子來了這麽多秀才。”言嬰與蘇蘇對弈,他提了一顆白子,道:“話說,你不迴去準備準備,往後中個進士?”


    “你呢,不迴去?”蘇蘇反問。


    言嬰搖頭:“我想過了,這輩子恐怕隻有跟申大人這樣的人幹,才算沒白活。就我這小體格,哪怕中二甲,出去當個知府,也是被人玩死的命。”


    “嗬,你不是號稱江南第一才子麽,怎麽隻敢要個二甲,一甲都不敢想了?”蘇蘇笑了。


    “嗐,誰還沒年少輕狂過!”言嬰歎道:“在臨安府替申大人署理政務,才知道下麵那些人,一個個全是壞水做的。如果沒有申大人的點撥,我已經做了六茬替死鬼。我這樣無根無基的人,即使僥幸能中三甲,也鐵定是外放的命。與其孤身一人被那些奸詐小人玩弄,不如跟著申大人,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啐!虧你還是數算高手,可別把酸花妹子教傻了!”蘇蘇認可言嬰的說法,嘴上卻是不饒人,非要唱個反調。


    “酸花妹子是世間罕見的數算奇才,我想把她教傻也不可能。其實,我覺得,她已經把我會的都學去了。”言嬰知道蘇蘇脾性,自然不會與他針鋒相對。


    “嗐,別老說我。你呢,難道連杜家妹子也不想了?”言嬰又提走一顆白子。


    蘇蘇舉棋的手停在半空,半晌才道:“姓申的說,他已經安排好,保證我家裏能接受她,甚至還要巴結她。”


    “他怎麽做的?”言嬰也好奇。


    “我灌了他兩斤酒,走路打飄,他都沒說。”蘇蘇一臉無奈。


    兩人又默默下了幾手,言嬰突然道:“何不這樣?你跟申大人說一聲,由你負責押解思任法進京。”


    蘇蘇一愣:“那老家夥終於要押解迴去了?”


    巡撫宣慰司的政務同樣是言嬰代申式南署理,蘇蘇主要負責禮樂衛宣教,不知思任法的處置進展。


    “我和申大人與那老家夥把酒言歡,我們仨說了不少交心話。”言嬰點點頭:“發現那老家夥也是個可憐蟲。”


    “怎麽講?”蘇蘇不解。


    “他其實沒想反叛大明,而是希望大明給個冊封,讓他堂堂正正使用四爪金龍。”言嬰道。


    “哦,他是想做個藩王。”蘇蘇嗤了一聲。


    “他想做藩王想瘋了,有心魔。”言嬰道:“他祖先在前朝蒙元時,建立了猛卯龍(大卯國),號思可法,打出四爪金龍王旗,吞並了鄰近三十六路,四十六甸,並一度攻占了遠幹府(今雲南鎮沅線)和威遠府(今普洱景穀縣)。”


    “所以,他膨脹了,自以為天下無敵?”蘇蘇再次嗤笑。


    “沒錯,在那之前,思可法跟前朝蒙元打了四仗,誰也奈何不了誰。後來,蒙元皇帝幹脆將他封為麓川平緬宣慰使,統轄鎮西、麓川等地。吞並了遠幹府等周邊一大片之後,其轄地方圓萬裏。”言嬰道。


    “思任法繼位後,想恢複祖先的榮光,這才迫使孟養司、木邦司臣服於他,後來幹脆占據孟養,惹惱了當今聖上,這才發兵征討。這些我知道,說點新鮮的,我不知道的。”蘇蘇是個合格的聊天對象。


    “思任法就是個強種唄。放著好好的宣慰使不做,非要為了一個虛名,與朝廷作對。藩王與宣慰使,除了名號不一樣,品階不一樣,其他都差不多。為了一己私欲,連累兩邊百萬軍民打得死去活來,民不聊生。最後落得這麽一個下場,何苦呢?”言嬰道。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沉默過後,蘇蘇淡淡說了一句。


    “你沒發現嗎?三宣六慰要不要變成大明的九個州府,其實隻是宣慰使一念之間的事。”又一陣默默對弈之後,言嬰突然神秘兮兮地對蘇蘇眨了眨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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