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嗐……石家有人上書,指你出任按察副使兼領新昌知縣不合規製。”王炬滿含深意地笑道:“東昌知府的奏報抵京後,叔父順水推舟。”


    石家,那多半是石溟搞的鬼。王炬口中的“叔父”,是指王振。王振是王炬的堂叔。時下,王振權勢熏天,大半朝臣都稱其為“翁父”。申式南萬萬想不到,自己能如此順利達成願望,竟然是拜王振之功。


    不過,他也不在意了,反正他從來沒有與王振照麵過,也從未走過他的門路。


    王炬說,這次改任,除了前麵說的那兩個原因,更重要的是,朝廷接到雲南都司千戶王政奏報,思機法父子竊據孟養宣慰司後,又繼續領兵進入緬甸宣慰司,被宣慰使卜剌浪馬哈省收留。


    朝廷擔心宣慰使卜剌浪馬哈省與思機法聯合反叛,但調集大軍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何況文官們極力反對出兵,戰和兩派一尋思,何不讓申式南去試試。


    於是,申式南被火速任命為左僉都禦史,並準許流官宣慰同知和宣慰副使各領兵一百,統稱宣化軍,由王炬擔任監軍,兵士從雲南都司選拔。在巡撫範圍上,為了避免諸司誤以為是朝廷專門針對他們,特意加了雲南四府。


    此外,朝廷還貼心地同意申式南攜家眷一同赴任,同時給謝清溪三品淑人的誥命,給錢樟落四品恭人的誥命。謝清溪能超規格獲三品誥命,誥書裏說了,既是表彰她的艱辛撫育,也是表彰申式南當初為母請封的孝心。


    也是,總不能婆婆和兒媳都一個品階吧。申式南甚至猜想,既然這個任命有王振的意思在裏麵,母親能獲封三品誥命,其中恐怕少不了王振的斡旋。


    除此之外,朝廷又多給了申式南一套四品官服。誥命夫人的服飾,連同申式南的兩個官印等,都被王炬的人從京師帶到了杭州。眾人將從杭州出發,赴任雲南。


    申式南是一路遊山玩水,停停走走,王炬等人是快馬傳旨,累到不行。待眾人早早歇息之後,借著月光,申式南一個人走出驛館,來到潭遏江(今新昌江)邊散步,靜心思考對策。


    事發突然,鐵鷹衛可能都還沒來得及出發,因為東昌府商幫的組建和瓷器絲綢等貨品的采辦,都需要時間。朝廷特意準許申式南以巡撫之身攜家眷赴任,說明這個臨時差遣起碼得臨時三年。


    雲南諸司蠻荒之地,家人的安全不是小事。因此,必須催促何銀屏和高羊兒盡早啟程。可從東昌府帶來的信鴿留在了杭州,隻能從新昌迴到杭州才能傳信。任職已定,那留在京師的戰馬也得運往雲南。


    行進間,迎麵走來一個白影和一個黑影。等走近了,才看清白影是侯練,黑影是隻小奶狗。兩人對視一眼,各自移開目光。那狗走到申式南腳邊嗅了嗅,就跟在他身後。


    申式南奇道:“你哪裏撿來的一條狗?”


    侯練不自覺地折身與他一個方向,臉扭朝一邊:“你不應該是問,我為什麽大半夜一個人在外麵晃蕩麽?”語氣聽不出喜怒。


    申式南臉色尷尬,顯得月光更加明亮,他不知道該說什麽,隻好沉默著慢慢往前走。侯練本來就是想到處走走,自然不願意與錢樟落和謝清溪等留在杭州。


    “你有什麽煩心事?說不定我能幫忙。”兩人默默走了幾步,侯練先開口,輕聲問。


    申式南眼睛一亮,想起錢樟落說過,侯練懂陶朱公之學,是個經商的好苗子。於是斟酌著道:“我有一群馬,在京師,需要緊急運往雲南。可一直沒有個好法子。”


    “你是擔心一路上太招搖?”侯練反問。


    申式南被她的敏捷才思小小驚了一下。自己隻是提頭,她就能推測出問題所在。


    “是啊,畢竟不是一個小數目,一路的山賊、官府……怕沒到半路,就被盤剝得馬蹄都不剩。”申式南歎道。


    “那你還當官?”侯練腳踢道旁小草。


    “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申式南抬頭看天:“正因為中原之地我無力改變,所以,我要去蠻荒之地建立另一套規則。”


    侯練似有所悟:“我和你一起去。”似乎是突然想到自己一個黃花大閨女,這種話很是不妥,於是道:“遠途運馬這事,陶朱公的傳說就有講到啊。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何不以幫人運貨為名,實則趕馬過關?”


    “好主意!”申式南由衷讚道,然後轉身往迴走:“夜深了。早點歇息吧。”


    “你想過一個問題沒有,北方馬能適應雲南嗎?曆來是雲南四川茶馬互市,雲南向中原源源不斷供應戰馬。”侯練道。


    申式南頓時心頭空靈,自己是入了魔障,這麽簡單的道理,竟然自陷其中。雲南有大量戰馬,何必千裏迢迢從京師運過去?


    當初悄悄準備戰馬,還不清楚自己會去哪裏,更不曾想過會要在雲南用到,隻想著自己去哪裏,就把戰馬帶去哪裏。


    激動之餘,不自覺地握住侯練右手,一個勁地道:“你真是我的福星。我怎麽那麽笨呢,幸虧你點醒了我。”


    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自己握著人家的手。放手後偷瞄了一眼,見她臉上並無不悅,稍稍鬆了一口氣。


    瞥見小奶狗跟在自己腳邊,便道:“貓來窮,狗來富。你可以啊你。”


    “你看看清楚,現在他認你是主人了。”侯練道:“我也是走著走著,他就跟在我腳邊,也不知道他從哪裏冒出來。”


    申式南蹲下,提起小奶狗後脖領:“嘖嘖,這還是烏雲踏雪呢。你看他,全身烏黑發亮,四蹄和脖子下方卻是雪白一片。是隻伢狗。也罷,明天你不去找你的主人,那我就跟我走吧。”後麵一句是對小狗說的。


    “呀,你還挺懂嘛。可惜都說男不養貓,女不養狗,不然我也想要。”侯練道。


    聖旨說即刻上任,可好不容易來了一趟新昌縣,申式南還是在第二天去了一趟天姥山。迴袖一看到小奶狗,就給他取名白鹿。申式南也沒多想,以為她是學著李白。


    一行人迴到杭州後,申式南放飛兩隻信鴿,一隻飛往京師,蠅頭小楷寫著兩條信息,由黎芷蘭分別轉交給邵二哥和施畫。讓邵二哥去找馮苞苞,把馬場的馬都賣給太仆寺,草場不值幾個錢,可以送給太仆寺。


    給施畫的信息是,讓她從關河書院挑幾個好苗子,送到雲南布政司臨安府(今建水縣)。申式南決定,巡撫的後方大本營就放在臨安府。


    另一隻飛往東昌府,告訴何銀屏自己已改任新職,大家到雲南布政司臨安府會合。


    在杭州修整了三日後,申式南王炬等一行人開始啟程赴任。期間,他特意去了一趟瑤池,歸還半條醴泉。


    順便告訴王母,唆使兩個虎怪盜泉的人,身材高大,會三十六變,能弄來人參果,最重要的是,箭術了得。王母聞聽後,心中雪亮,遂與申式南冰釋前嫌。


    申式南找玉帝打算辭了天庭禦史的官職,可玉帝始終避而不見,就連太白金星也找不到,他承諾的赤腳大仙也不見人。他想掛印花藥宮,可如果沒有昊影令牌,他自己無法迴到凡間。


    他不想幹,原因有二:一是相比無情無愛的長生,他更願意在在人間煙火中尋找人世的永恆;二是迴袖無意中透露,紫蕺、鄔嘯鐵等人幫他購船,從廣州府到鬆江府,動用駕雲飛天等仙術,遭了天譴,被壓低了修為。


    申式南追問之下,才知道與神仙渡劫不一樣,所謂的天譴,其實是天庭的懲罰。天條有規定,三界仙佛,包括修仙之人,未經許可,均不得在人間顯露本事,更不得施法幫助凡人。


    申式南怒問:“凡間那麽多妖魔鬼怪作祟,天庭為什麽不管?”


    “要管也得先發現啊。”迴袖沒心沒肺道。


    “意思是,妖魔鬼怪作惡,天庭往往發現不了。那為何我身邊這幾人,沒作惡卻被發現了?”申式南感覺事情沒那麽簡單。


    “因為你被重點關照了唄。他們總不能視而不見吧?”迴袖道。


    申式南懂了,看來天庭也是“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但他本就不想再與天庭有瓜葛,加上如今在凡間有大事要幹,根本無暇他顧,也就懶得再計較,索性辭了禦史一職,一了百了。


    哪料到,想辭都沒地方辭。申式南隻好暫時作罷,撤迴花藥宮輪值四仙。撤迴之前,他對四仙說,你們要有意成仙,隻管在花藥宮呆著,取得仙籙早晚的事。


    但四仙表態一致,寧可不成仙,也要跟著他。大家相處已久,了解透了申式南的為人,甘願輔佐於他。四仙獨自修仙時,可沒少受欺壓,可跟了申式南,他都不允許別人說他們是妖。


    從杭州開始,申式南每到一個大的府縣,都會到處搜羅說書人、優伶,以及裝神弄鬼的江湖騙子,戲班,甚至瓦欄勾舍那些變戲法的雜耍的江湖藝人,還有懂詩文琴藝的青樓女子,等等。許諾隻要跟他去雲南,就可以過人上人的生活,一天兩餐管飽,每人每月二兩銀子工錢,外加子孫後代可以與當地大戶和土司通婚。


    大明的幫傭一天三十文錢,體麵一點的職業,比如說經師(輔導科舉考試的,相當於今天的高級教師)月錢也不過三到五兩銀子。二兩銀子足夠五口之家溫飽。與大戶和土司通婚,相當於後代可以從此免除賤籍。這麽大的誘惑之下,不少人義無反顧跟著走了。


    等到達雲南時,申式南一行三十來人,變成了三百多人。好在有王炬在,一路上根本沒守城兵士敢問這奇奇怪怪的三百人要路引。


    路上,申式南特意繞道思南府,讓大夥在思南府修整。他則帶上母親妻子和酸花等人去了務川縣,見到了準備返京的申佑。遺憾的是,謝清溪沒能見到申俊時。


    原來,申俊時早已過世,他因愧疚而肝氣鬱結。彌留之際,他叫來裏長和村裏耆老,交代說死後悄悄下葬就行,不必讓申佑迴家奔喪、守孝。申佑好不容易在國子學讀書,準備參加會試,如果迴家奔喪,守孝三年,申佑的一番努力將前功盡棄。


    他說,自己這一生,愧對謝清溪母子,愧對申佑母子,不值得兒孫輩恪守孝禮。為了不讓謝清溪察覺出異常,他一次提前寫了幾封信,讓申佑的母親隔段時間寄一封。給申佑的信,則是假托他母親喜歡練字,家書就由母親代勞。


    為了配合自己丈夫的心願,申佑的母親白天幹完農活,晚上還得練字,生生從大字不識幾個的農婦,變成能寫簡短書信的人。申式南聽完,對申佑的母親大為佩服。


    忍著傷心,謝清溪和申式南買了香燭草紙,帶上酒水給申俊時上墳。申佑已經守孝兩個月,也該迴京赴任了。又說了幾句話之後,兄弟倆各奔前程。


    七月下旬,申式南一行終於來到臨安府。馬車顛簸,申式南走得不快,故而他到的時候,何銀屏和高羊兒等人也率三個商幫剛好到達。


    到達當天,申式南就讓人分頭在臨安府買下多處宅院,讓大家暫且歇下。他自己則與出城迎接的臨安府知府王用談笑風生,趁機低價買下城外三座山。理由一是用來建宣化軍營地,二是建大明忠烈園。


    “巡撫大人,何為忠烈園?”王用猜到了一點,但不敢確定,所以問出這句話。兩人品階相同,可申式南是代天巡撫,權柄遠勝於己,甚至某種程度上說,自己受巡撫節製。因此,他稱申式南一聲大人。


    說起“大人”這個稱唿,也算是正統朝的一大稀奇現象。大明開國之初,就定下嚴苛的等級製度,士農工商不得僭越,官員的稱唿更不能亂套。


    可那朱祁鎮幼年即位,主少國疑,朝政始終被太後和三楊內閣把持,親政之後便有意無意不重視官員之間的等級,仿佛那些等級就是太後和三楊陰魂不散的嘲諷。故此,有時候他自己也不稱臣子愛卿,而是直接叫某某大人。久而久之,官員之間,就是上官也稱唿下官為大人。


    “聖旨你也看到了,這宣化軍修整之後,就要分散到各宣司,萬一有人不能活著迴來,起碼我們也要把他的屍骨帶迴來。”申式南道:“所有馬革裹屍的人,都是我大明的忠烈。把他們埋在一起,這個陵園,就叫大明忠烈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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