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式南與錢樟落聽罷,相視對望,互相從對方眼裏看出了訝異。申式南猜到了個大概,道:“我去母親那裏看看。”錢樟落點點頭。


    侯練的委屈,果然向謝清溪哭訴過。結合母親透露的消息,申式南把整個事件的經過,基本還原後講給了錢樟落聽。


    蘇蕤與書童在芍藥叢中強行苟合,正值關鍵時刻,被突然闖入的侯練嚇了一跳,當場疲軟。到了夜裏還是沒反應,蘇蕤急得找到母親又哭又鬧,並把在花叢中行苟且之事被表姐衝撞告訴了蘇母。


    第二天一早,蘇蕤還是不得行。蘇母並不認為是自己和兒子的行為有問題,反而氣勢洶洶闖到侯練房間門口一通大罵,完全不顧自己親侄女的臉麵。


    罵歸罵,蘇母還是叫人喊來了丹陽名聲最響的大夫,可大夫也束手無策。大夫說隻能盡量調理,但也交代要有個心理準備,萬一治療無效,蘇蕤此生恐怕再也無法行房。


    蘇蕤上有姐姐,下有妹妹,男丁卻隻有他一個。身為家中獨子,才十六歲就不能人道。母子倆哪受得了這個打擊,羞怒之下,不顧親情臉麵,直接將侯練趕出家門。


    讓侯練心寒的是,蘇蕤這一房不是長房,按說沒資格趕她走,可蘇家家主和族中長輩一個個對此不聞不問,顯然是默認了蘇蕤母親的做法。


    侯練這才明白,自己一個女兒身,再大的委屈和羞辱又怎抵得上傳宗接代來得重要。直到此時,她才真正明白,申式南為何怒罵大家族的虛偽。


    然而,她不明白的是,在“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傳統智識影響下,傳宗接代的極端行為又豈止是大家族會采取,普通百姓之家更甚。


    因為大家族起碼子嗣眾多,還有選擇的餘地,而普通人家壓根沒得選擇。故此,沒生男娃的媳婦根本沒啥地位。公婆甩臉色那都是毛毛雨,違背人倫法理的各種“補救”更是家常便飯,比如弟弟上嫂子的床,公公上兒媳的床,等等,曆史的車輪在這種事上那是碾了一茬又一茬。


    傷心之下的侯練,也不想再迴到丹徒的那個家。因為她想起來自己小時候,弟弟出生之前,自己母親被奶奶辱罵虐待的事。母親生妹妹坐月子期間,想洗個熱水腳,奶奶非但沒讓下人燒水,反而端了一盆冷水來。


    侯家也是大族,開山始祖在後漢做過尚書令,做過位列三公的大司徒。侯練自小錦衣玉食,沒體會過什麽苦楚。被姑母掃地出門的那一刻,她才明白這個親戚家和自己那個家有多可怕。一時之間,甚感淒惶,仿佛天下之大,竟無自己安身之處。


    猛然間,心頭浮現花園裏遇到的那張笑臉。於是二話不說,與隨身丫鬟一起打好包袱,決心上申式南的船出去走走。侯練被二嬸掃地出門,蘇蘇也很不高興,據理力爭之下,反倒被族中長輩一通訓斥。


    一氣之下,蘇蘇帶了些衣物和盤纏,自個兒悄悄出門,上了申式南的大船。申式南沒見他送行,也沒見他同行,以為他改變了主意,不再隨他南下遊曆,微微失望之後,也沒放在心上。


    起因和受的委屈都難以啟齒,故而侯練隻說想搭船,卻沒解釋什麽。但謝清溪洞若觀火,三言兩語交談下來,就讓侯練忍不住大倒苦水,伏在謝清溪腿上哭了個暢快淋漓。


    謝清溪的老辣在於,與侯練談話之前,就讓如月把小乙叫來,說是親手做了申式南小時候愛吃的蒸糕,讓她端點送過去給錢樟落嚐嚐。小乙到的時候,侯練正哭到傷心處,小乙好奇之下,忍不住就將侯練講的事偷聽了去。


    偷聽來的,加上自己注意到的蘇蕤母子對侯練的怒罵,小乙明白了事情的大概。


    小乙迴去後越想越覺得不對,謝清溪做了蒸糕要給兒媳嚐嚐,為何不讓如月直接送到申式南的船上,非要讓如月到申式南的船上來叫自己去拿?蒸糕是雲南民間蓋新房上梁時,主人家做了分給鄉鄰和來幫忙的人吃的。申式南愛吃,為何卻隻說讓錢樟落嚐嚐?


    思來想去,小乙覺得很可能就是要自己遞話給錢樟落。要不然,錢樟落對侯練有誤會,一直心頭有刺,影響夫妻感情。


    在無錫縣歇息了一晚後,終於來到蘇州府。申式南讓大夥在蘇州府好好玩耍,說會在蘇州府停留至少兩天。這些日子,申式南一門心思忙於籌錢,對天庭事務無暇兼顧,隻是讓四仙輪流上天與晁錯一起值守花藥宮。今天是芽芽上天。


    申式南擔心還有妖怪對母親不利,於是讓薇兒與酸花一起陪著母親。他自己帶上迴袖、花醉和裴寒等駕船進入白蜆湖。白蜆湖位於鬆江府最西端,與蘇州府接壤。


    楊克定留下的地圖早被申式南記在心裏,幾人佯裝遊玩,很快找到一個名為榮秀小築的地方。沈萬三字仲榮,別名沈秀,因而將此地取名榮秀小築。榮秀小築遠離村鎮,已經破敗,屋瓦和梁木基本上已被人拿走,但匾額還在。


    幾人停船靠岸,見周圍無人,還是帶上酒食,假意野餐,以掩人耳目。四人分頭尋找地下金庫入口。楊克定既然查到,並言之鑿鑿,說明地下金庫並非空穴來風。


    最終,還是申式南在花木山石處找到暗門。山石高大,大半埋入地下,巨石與院牆之間的小道寬約四尺,可供兩人並行,暗門就在巨石下方。暗門所在之處,剛好被巨石與花木擋住,即使院裏都是人,也看不到暗門的開合。


    可能沈萬三也想到,萬一榮秀小築頹敗或起火,屋梁和牆壁可能不在,但花木和巨石反倒容易幸存,故在此處設置暗門。暗門的啟動機關,在石上一個積水的凹槽處,凹槽中間是一個粗陋的石雕船,側上方有一個“卍”字符,能看出明顯的人工開鑿痕跡。


    整塊巨石都是自然風化的,隻有字符和既像船又像元寶的凹槽是人工開鑿。申式南看出異樣之後,試了幾下,發現“卍”字可以左右轉動,船隻可以上下升降。


    “卍”字本是佛家符號,寓意集萬德,得永恆、永生和吉祥。武則天不但發明了“曌”字,還規定“卍”讀作“萬”。沈萬三的萬貫家財,主要是海外互市得來,因此有船好理解。


    一陣琢磨嚐試,申式南將船隻升起,“卍”字右旋三下,巨石腳下果然緩緩張開洞口。與佗呂悔齋的地庫暗門設計不一樣,這個洞門是在地上平平移開的,斜向下的台階清晰可見。


    申式南喚來三人,用石木試了一下,沒發現有機關。可能沈萬三也覺得,這個地下金庫再弄機關沒有必要。花醉留守洞口,其餘三人魚貫入內。


    地下金庫被搬空了六七成,卻也沒讓人失望,還剩下很多。見過楊克定留下的金銀,申式南還是又被震撼了一迴。


    迴袖管著府裏的日常開支,其實對錢財沒太多感覺,可還是被地下金庫那巨量的、閃閃發光的金銀財寶驚呆了。裴寒也震撼不已,不過,他對名利看得不重,倒也有幾分定力。


    申式南大喜過望,長舒一口氣。有了這筆錢,起碼三五年內的鐵鷹衛軍餉不用愁了。


    三人粗略清點,地庫裏沒被搬走的金銀加起來,大約折合三百一十萬兩銀子。清點很容易,因為隻有金銀,沒有其他珠寶翡翠。


    三人各帶了一些金銀出來。申式南決定將此地買下,作為河清船運的備用總號。同時,在蘇州府和鬆江府買下三四處宅院,一方麵是作為河清船運的經營之所和住宅,另一方麵作為恆產。


    人無恆產,則無恆心,這道理是沒錯的。孟夫子說了,無恆產而有恆心的,隻有“士”能做到。這可天底下,士能有多少呢?又有幾個是同他一條心的士呢?


    他已經沒有迴頭路,隻能將大事做到底。做事得有人幫襯,能幫襯的人,除了“士”,更多的是普通人。大多數的人,看的是你的勢,而勢最明顯的體現就是恆產,是家宅。


    到了官府一問,榮秀小築的原主人是沈萬三的一個不記名外室,她孤身一人,死去之後就成了無主之物,再後來就被收歸官府所有。可官府收歸之後,才發現隻剩殘垣斷壁,不值幾個錢,是以官府也懶得管。


    榮秀小築周邊全是無主沼澤地,申式南要買下榮秀小築這個破宅連同周邊的土地,官府自是樂見其成,當天就把手續辦好。


    白蜆湖探寶之旅比預期的順利,申式南沒有耽擱,留下迴袖和裴寒監督金銀轉運。他則繼續前往浙江按察司赴任。


    其中一筆金銀是調撥給桃哥,用於養殖鴿子和花滿汀的籌建,以及河清船運和海晏船運杭州分號的籌建。


    錢樟落明白了侯練的遭遇之後,對她親近了不少。拉家常的時候,錢樟落意外得知,隻比她小一歲的侯練,竟然讀過《陶朱公養魚經》和《齊民要術》,熟知陶朱公的經商與用人之學。


    侯練十一二歲時,就很喜歡下河摸魚。十三四歲時,經常跑到外婆家附近沼澤地捉魚,由此養成了野性子。好在父親挺慣著她,沒有逼著她必須大門不邁二門不出。


    十五歲及笄禮後,她向父親借了點錢——是真借,約定了本息數額和歸還日期——然後買下一片桑田,又雇人在桑田裏建了六個魚圃(魚塘),從團魚、鯉魚和神守(鱉)等魚蝦的品類選擇,到雌雄魚苗的多寡比例,再到魚飼的製作,等等,她都親身參與。


    結果,十六歲的她,不但連本帶息還了父親借給她的錢,還小賺了一筆。直到今天,刨去雇工的錢,她的桑林和魚塘還每年給她帶來二百多兩銀子的收入。


    更關鍵的是,她發現《陶朱公養魚經》采用的度量衡與周製和明製都不一樣,卻與漢製一致。由此,她斷定所謂的《陶朱公養魚經》,其實是後人假托陶朱公所著。


    可惜的是,侯練的父親在家族裏說不上話,沒法給她更大的支持。就連她的婚配,族裏長輩都要幹涉,意圖將她許配給鎮江府通判的傻兒子,隻因通判掌管糧運、家田、水利和訴訟等事項。


    為表不滿,她借踏春和走親戚為由,離家來到姑母家小住。父親知她心意,卻也扛不住族中耆老一再施壓,於是默許了她的離家。


    申式南一到杭州,就先買了一棟三進宅院,這才到浙江按察司就任。可他還有一個職務,那就是新昌知縣。五日後,他留下妻子、母親和一部分人在杭州,自己帶著迴袖、蘇蘇、言嬰和花醉等人上任紹興府新昌知縣。


    據說新昌民風驕嚚,果然,申式南還沒正式到任,半路就接到攔路告狀的,而且被告正是他。


    告狀的是三個甲首和一個裏長,起因是縣衙鼓勵開荒,可山民開荒之後,官府竟將其歸為官田。原告要求縣衙歸還民田並賠償青苗損失。


    狀詞裏甚至列明,正統初年,新昌共有官民田地山塘三千一百頃,其中田二千頃,地六百頃,山五百四十頃。這是證據。可這證據來得蹊蹺,沒有人指點,就憑幾個甲首和裏長,怎麽可能知道官府的田地數據?


    申式南嗬嗬冷笑,不知是何人想給他這位新任知縣下馬威。申式南一行剛到縣衙,還沒來得及上任,一夥人就手持腰牌風塵仆仆闖進縣衙。


    為首之人是申式南老相識王炬。王炬帶來聖旨和吏部任命文書,任命申式南為左僉都禦史,巡撫雲南四府諸司。即刻上任,無需迴京複命。


    新昌知縣還沒上任,就被改任新職。申式南奇怪的是,他也沒地方為官的經曆,怎麽就直接進中樞,成為京官了?


    左僉都禦史是都察院下設的官職,正四品,上麵還有正三品左右副都禦史,以及正二品的左右都禦史。大明的巡撫機製,起源於懿文太子,後來,永樂帝為安撫軍民,曾派遣吏部尚書蹇義等二十六人巡行天下。申式南的巡撫與蹇義等人一樣,並非固定官職,屬於臨時差遣。


    盡管如此,巡撫依然權責極大,包括清理吏治,安撫流民,撫恤災民,平定叛亂,鎮守邊關,整飭邊政,舉薦賢才,宣化德政,陳明地方利病等。


    不過,申式南能巡撫的,僅限雲南承宣布政使司的永寧府、臨安府、廣西府和廣南府等四府,以及南甸宣撫司、隴川宣撫司和車裏宣慰司等各宣慰司宣撫司。


    “高舉(王炬字高舉),上麵這是何意?”申式南悄悄問。他是真不明白,上書《麓川靖安疏》並自薦代天巡狩後一直沒下文,為何又突然來了這麽一道任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百越風雲錄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蘇伯泥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蘇伯泥並收藏百越風雲錄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