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滿倉一抱之後,牽起申式南的手就往宴會廳走去,左右各九個侍女彩衣飄飄列隊迎候。


    筵席是單人獨桌,一共十七席。申式南進去的時候,除了左首上位空著,其他都已經坐滿。並且,他發現了一個熟人,胡曉非在右首二位向他含笑點頭。


    申式南剛落座,李滿倉就在北麵主位敲擊桌上小鼓,輕咳一聲:“諸位,今晚宴會,目的有三:一賀惠直榮任浙江按察副使,二賀我本人得授武略將軍,三賀本將軍即將上任鎮江衛副千戶……”


    “切!你這副千戶是下午才定的,任命書還沒到手呢!”插話打斷李滿倉的,是申式南下首的一年輕人,看上去不到二十歲。


    “蘇更生,你少打岔,爺還沒說完。”李滿倉笑罵。


    “蘇蘇,蘇蘇,爺姓蘇名蘇。”自稱蘇蘇的小年輕差點跳起來。


    李滿倉怒道:“閉嘴,蘇更生,你再囉嗦,爺今晚就把你送去暖香閣,再給你贖兩個姑娘出來送到鷺山堂。”


    其餘人哄堂大笑,蘇蘇臉上變色,乖乖閉嘴。


    暖香閣是京師有名的青樓,據說各地還有好多分號,而且紅倌人偏多,這個申式南是知道的。鷺山堂是什麽,就不曾聽說了。


    李滿倉接著道:“大家知道,小爺我國子監苦讀四年,今科會試卻名落孫山。我那叫一個想不通啊!小爺我一出生就有正六品,可我不想靠祖宗蔭德,這才隱姓埋名走科舉,哪知天道如此不公!”


    李滿倉雙手捶胸,仰天長歎。申式南聽到旁邊的蘇蘇低低嘟噥一句:“隱姓埋名個鬼!”


    “家裏為了安慰我,給我謀了一個南京金吾右衛的差事。那是天子親軍,可我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說到這,李滿倉本來沉痛的語氣,突然一變,笑道:“但是,今天我想通了。做人就要像惠直一樣,豪放灑脫,不畏生死,無懼艱險……對了,大家還不認識吧,這位就是今早朝會舌戰百官的申式南申大人,字惠直。”


    他話音一落,左右一陣驚唿。


    “古有諸葛亮舌戰群儒,今有申式南舌戰百官。厲害!拜服!當滿飲此杯!”胡曉非率先捧場。


    聽他這一說,座中有二三人也隨聲附和:“當滿飲此杯!”


    李滿倉擊鼓一聲,高唿:“滿飲!”


    見申式南臉有迷惑,胡曉非笑道:“式南兄該不會還不知曉吧?今日早朝,你一人力戰文武百官,早已傳遍朝野。連我等處江湖之遠的百姓都已聽說。”


    胡曉非的話有所誇大,朝中多少人是他眼線,他自然消息靈通。不過,此事京師官場的的確確已經傳開了。


    李滿倉再次擊鼓,正欲發話,胡曉非卻抬手示意,隨即抱拳:“輕粉樓這酒,不說寡淡,卻也不夠烈。各位大人覺得,這酒喝起來……”


    他故意停頓一下,蘇蘇“呸呸”兩聲:“曉非兄就是怕得罪人!區區輕粉樓,有何可怕的?要我說,這酒根本就沒味,還不如鄉下村婦喝的米酒。”


    有幾人微微點頭。作為主人的李滿倉甚是尷尬,自己請客,酒卻被人說不好。


    胡曉非笑道:“滿倉兄,說好的請大家品鑒杜金美酒新貨,是不是下人給忘了?我看你那個新置的宅子,下人是剛來的吧。”


    說完他有意無意看了申式南一眼。李滿倉恍然大悟:“對對對,一定是下人給忘了。”


    說完招來輕粉樓侍女領隊:“這樣,你讓人快馬去杜金美酒那邊取三十壇酒來。就說申大人也在此,讓他們務必給拿最好的酒。”那領隊依命而去。


    申式南向胡曉非微微頷首致謝。輕粉樓的酒是不如杜金美酒醇而烈,主要是怕酒太烈,影響客人酒後辦事。畢竟,輕粉樓的侍女全是一水兒的清倌人。


    雖然是清倌人,但隻要價錢合適,後堂可是有十幾間香噴噴的廂房隨時備著呢。輕粉樓的出名就出在這,這些侍女,一個個姿容豔麗,琴棋書畫無一不通。


    胡曉非大張旗鼓說輕粉樓的酒不行,目的就是想幫杜金美酒打開名聲。作為杜金美酒的大東家,申式南自然得承這個情。


    李滿倉再次擊鼓:“下麵,我先給在座的諸位介紹下,然後再說我的故事。”


    經過介紹,申式南才得知,自己邊上坐著的蘇蘇,是蘇氏鷺山堂的嫡長孫,大宋名相蘇頌後人,不久前進京曆練。


    蘇氏在南直隸鎮江府和福建泉州府等地是郡望,蘇蘇一脈的宗族祠堂叫鷺山堂。


    難怪之前李滿倉威脅他,說要替他贖兩個青樓女子送到鷺山堂。大戶人家的子弟,如果敢把青樓女子帶進祖宗祠堂,不被打斷腿才怪。


    右首上位是中軍都督府經曆司經曆陳寶廉,從五品。右首五位是申式南同科進士葉盛,已授兵部給事中,正七品。右首七位是姓歐的南京兵部主事,正六品,剛好來京師公幹。


    正七品座次反而在正六品之前,原因在於,兵部給事中這個職位,相當於兵部內部的言官。給事中官職低卻權力極大,負責糾劾兵部百官,包括南北兩京的兵部尚書,都對他們頭疼不已。


    其他人等,大多是一些勳戚子弟,不過,都不是嫡長子嫡長孫。可能也正因為大家都不是嫡長子嫡長孫,襲爵無望,這才能聚在一起吃吃喝喝,順便商討如何插手那些嫡係看不上的生意。


    這些勳戚子弟成事或許不足,但要敗事,基本上綽綽有餘。因此,他們座次靠前,那些有官身的人也不敢多說什麽。


    介紹完畢,李滿倉繼續道:“惠直今日大展神威,我心羨慕!作為昔日同窗,我不能隻是羨慕,對吧?因此,我決心不再頹廢,午後就把南京金吾右衛的差事推了,然後要了個鎮江衛副千戶。”


    “該打點的,我都已經打點過了。寶廉兄,葉兄,歐兄,這事兒,你幾位可別不出力啊……”不等幾人表態,李滿倉又道:“要官,這是我跟惠直學的第一點。”


    “你要官,我們都支持,可你幹嘛要個武職啊?”座中有個勳戚子弟不解。


    “誒!這就跟我要說的第二點有關了。”李滿倉得意笑道:“下一步,我就要讓家裏去馮府提親。”


    這話一出,勳戚子弟紛紛交頭接耳。“哪個馮府?”有人問了。


    李滿倉臉一沉:“看不起誰呢?當然是太仆寺少卿那個馮府!”


    申式南正自斟自飲,聽了這話,一口酒噴出小半。一旁侍女急忙扯下腰間手帕,給申式南擦拭起來。馮阿敏三個孩子,就馮苞苞一個女娃。


    “我說,李老六,你沒發燒吧?這也叫跟式南兄學?”又一個勳戚子弟搞不清狀況了。


    “鄧老三,你懂個屁。那是惠直的妻表妹,我要做惠直的妹夫,怎麽就不是學?”李滿倉道。被他喊鄧老三的年輕人,是開國名將寧河王鄧愈的後人。


    “滿倉兄,你這性情大變,是受了什麽刺激嗎?”申式南開口了。隻有他懂李滿倉的意思。馮苞苞第一次去馬場時,他有說過,要馮苞苞找一個會打仗的丈夫。


    李滿倉咧嘴一笑:“我是認真的。就是受了你的刺激啊。我一個庶出的官家子弟,想要出人頭地,隻能自己博取功名。因此我畏手畏腳,小心翼翼,三更燈火五更雞,寒窗苦讀十載,結果呢?”


    說到後麵,李滿倉的笑變成了慘笑:“論詩文,全國參加會試的舉人中,前一百不說,我排前二百總沒問題吧?祭酒大人也這麽說的……我頹廢也頹過了,本想認命了,可一聽說你今日的風采,我冷掉的血又沸騰起來了。”


    “咚咚咚”,李滿倉三連擊,高聲道:“來,滿飲此杯,為我重新沸騰的血!”


    一口嗞完之後,他也惱聲道:“哎呀,這酒的確是真不過癮。杜金美酒怎麽還沒到?鄧老三,這輕粉樓是不是跟你們家有點關係,這酒真得換了。”


    “迴頭我給大伯那邊的人打個招唿。”鄧老三應道。


    “聽口音,申兄不像是北方人。不知申兄是哪一堂的?南邊的話,除了丹陽堂就沒聽說過了。”蘇蘇不合時宜的開口問道。


    申式南知道他的意思,申氏有琅琊堂、魏郡堂、魯詩堂和丹陽堂等郡望。


    蘇蘇自詡為鷺山堂嫡長孫,故有此一問,意思是他隻會跟大族正宗傳人交往。如果是宗族支脈,可能就不會被他放在眼裏。


    “祖籍湖廣寶慶府。”申式南淡淡答道,說完他就看到蘇蘇臉上不屑的神色閃過,不過他也不在乎。


    就在此時,在侍女領隊的引導下,一個酒家女打扮的少女與輕粉樓小二一起,將三十壇酒擺到了宴會廳門口一側。


    擺好之後,那少女轉頭向申式南嫣然一笑,申式南點頭迴應。


    少女正是杜小柳,離宵禁還早,她正在店裏忙乎著。聽說輕粉樓要酒,申式南也在,她就親自帶著陶得三與輕粉樓的人一起送酒過來。


    杜小柳清甜的笑,正好被與申式南相鄰而坐的蘇蘇看在眼裏。他離家遊曆以來,從未見過如此動人心魄的少女笑容。


    一時間,他恍惚站起,眼睛直勾勾看向杜小柳,口中喃喃自語:“仙……仙女……”


    眾人見狀齊訝然。李滿倉笑道:“蘇更生,你不會也想做惠直的妹夫吧?”


    杜小柳見到蘇蘇的失態,隻是笑笑。聽到李滿倉的話後,臉有不悅,轉身飄然離去。


    在輕粉樓狂浪不羈的李滿倉怎麽也想不到,他名落孫山竟然是人為的。


    上次胡曉非在翠柳樓宴請申式南,李滿倉受邀作陪,被胡曉非和王炬識破身份。


    此事後來被王振所知,擔心胡曉非借機攀上李滿倉背後的高枝,從而脫離自己的掌控,於是存了打壓之心。


    得知李滿倉參加科舉,王振便想從這上麵動手,可哪怕他王振權勢熏天,科舉這等朝廷頭等大事他也插不上手。


    李滿倉詩文不錯,也練得一手好箭術,偏巧字寫得不咋樣,跟雞掏地捉蟲差不多。


    說起來,也真不能全怪他,他畢竟是女真族人,祖上兩代雖然被永樂帝賜漢姓,可學問這一塊是實在是跟不上權勢。


    難得出了個愛讀書的李滿倉,卻因打小缺乏名師教導,故而字練得慘不忍睹。


    爪牙熟知科場規則,想要討好王振,獻計在字跡上做文章。


    李滿倉字跡太容易辨認,隻要買通送考卷的小吏,在呈送給主考官閱卷的時候做點手腳,把那字跡明顯的考卷一拖再拖,放到最後才送上去。


    這事哪怕鬧開了,也根本無從查起,隻是調換了一下呈送考卷的順序而已,哪裏違規了?脫罪的理由起碼能找到一二十個。


    果不其然,主考官把前麵的考卷閱完,已經老眼昏花,加上前麵的考卷好文章不少,名次已經在心裏有數。再看到後麵這些卷麵糟心的考卷,一下子沒了認真批閱的興致。


    李滿倉就這樣被刷了下來。說他冤吧,文章確實寫得不賴,被人特意針對也是實情。說不冤呢,字醜也是事實。試想誰不喜愛字跡清秀的答卷,誰能忍受一眼看上去亂如雞窩的答卷?


    再說了,曆朝曆代,盡心盡責的主考官不說鳳毛麟角嘛,也不會太多。


    不然,科舉曆史上怎會飄滿李白、杜甫、賈島、李賀、孟浩然、張繼、羅隱和黃巢等太多太多冤魂?


    奸計得逞的王振,在李滿倉忙著跑官的當兒,正在宮裏與朱祁鎮交心呢。朱祁鎮對王振的信任,甚至超過了對自己的信任。


    也難怪,深宮長大的他,九歲即位,朝中一班老臣天天對他指手畫腳,可他還是孩子啊,正是貪玩的年紀。


    王振就是這樣走進他心裏的,普天之下,隻有王振一個人陪他玩耍,陪他打鳥,冷了餓了,也是王振悉心照料他。


    在朱祁鎮眼裏,王振就是父親與鄰家大哥哥的結合體。因此,朝中大小事,王振都會向他問個一清二楚,甚至連說話人當時的表情都會問個明白。


    “申式南的確是個人才,他對麓川的看法,你不覺得奇怪嗎?”朱祁鎮問。


    王振沉思不語,這會兒他吃不準朱祁鎮的心思。


    “他是站在帝王的立場看問題啊。”朱祁鎮緩緩說道。他畢竟出生在帝王家,有些天生的敏感是王振所不能體會的。


    “含山大長公主身子還好吧?你之前訓練的侍女,等下送兩個過去,再賜些宮裏的東西。”


    朱祁鎮道:“老人家一把年紀了,卻沒個子孫在身邊。捎個話出去,明兒讓錢淙流和馮阿敏的兩位夫人,帶上後輩去看望下大長公主。嫁出去的後輩,也都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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