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的是詹事府府丞、光祿寺少卿葉知秋,申式南已被授按察司副使,兩人品階一樣,但他故意稱申式南為知縣,個中意味不言自明。


    葉知秋率先開炮,百官凝神靜氣,針落可聞。


    “葉大人何出此言?何事捏奏?投何機,取何巧?還請明示。”申式南鎮定自若,臉帶微笑。


    葉知秋正顏厲色:“你一麵聲稱,西陲諸司凡不服王化,必戮之。一麵又說王師不可輕出,夷性不可驟訓,地險不可用眾,客兵不可久掩,此番言論與劉侍講如出一轍,這不是捏奏是什麽?你兩麵討好,居心不良,不是投機取巧是什麽?”


    申式南收起笑容反問:“我且問你,我大明是不是仿古為治,明禮以導民,定律以繩頑?是不是複衣冠如唐製,並猛烈之治,寬仁之詔,相輔而行?”


    “當然是……”葉知秋道。仿古為治,衣冠如唐製,這些都是太祖朱元璋親口說過的話,有的還寫入了《大明律》,百官自是清楚,誰敢說不是?


    申式南反駁道:“國朝承傳唐製,當如唐太宗所訓:不服王化,必戮之。這話何錯之有?”


    其實,唐太宗說的是“可戮之”,他故意改成“必戮之”。文官們基本上都知道這句話,但沒人出聲糾正。當朝與他爭辯一字之差,不光彩。


    “既是必戮,當如何戮?當然得以王師為盾,懾之以天威,另出奇兵擒其敵酋。難不成要靠在場諸位大人親自動口,一人一口,把不服王化的蠻夷之流口撕生啖?”


    此話一出,左班文官還能憋住,右班武將卻已有人笑出聲。畏於朝堂威嚴,發笑的二三人立覺不妥,當即噤聲。


    “既如此,申副使所謂王師不可輕出,又是啥子道理?”濃濃的四川方言。開口的是右班一位武將,身穿豹子緋袍。申式南不認識他,隻從官服看出他是四品武職,品階與自己相當。


    “這個問題,我想戶部和兵部最有發言權。正統六年,光是沐府與雲南三司就征調軍糧二十萬。正統八年,發卒轉餉五十萬人,湖廣和貴州的財糧與人力耗盡大半。但是,這些都不是重點……”申式南突然提高聲音,眼光巡向左班。


    “勞民傷財,這還不是重點是什麽?麓川彈丸之地,得其地不可居,得其民不可使……”左班有身穿孔雀緋袍者挺身而出。


    可惜他話沒說完,就被申式南粗暴打斷:“一派胡言!就知道何侍郎那一套陳詞濫調,但凡你有點新說法,我都樂意聽你暢言。不想你位居三品,竟如此鼠目寸光。”


    正統六年,時任刑部侍郎何文淵是主和派首領,由於疏議不當被捕入獄,後來稱病歸鄉。


    “你……你……”朝堂之上,那人何曾見過如此粗魯之人。自己堂堂三品大員,竟被一四品小兒當眾訓斥,直氣得胡子發抖。


    “你什麽你?你去過雲南嗎?沒去過你胡言亂語,說什麽彈丸之地?我看你是井底之蛙才差不多。”申式南怒氣漸升。


    “你也沒去過,何必五十步笑百步?”左班中有人幫腔。


    在宣他覲見的等候期間,申式南的履曆概況已被眾人傳開。大家都知道他是溫州府永嘉人,祖籍寶慶府(今湖南邵陽)。申式南的申報資料裏,祖籍不與申佑祖籍紹興府一樣,而是申氏的寶慶府一脈。


    “你怎知我沒去過雲南?我在雲南生活了三四年,熟知雲南的一草一木。”申式南在這裏其實是玩了一個小花招,麓川諸司屬於雲南布政司,但他其實也沒去過麓川。


    申式南不給他們瞎咧咧的機會,立刻又朗聲說道:“《大學》有雲: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財,有財此有用。你們口口聲聲說,得其地不可居,得其民不可使,實則是你們一來,就連太祖成祖打下的疆土也不想要。沒有土地,哪來的財糧?分明是你們自己白讀了聖賢書。”


    “照你們這麽說,漢唐就不應該有我朝今日的浙江、湖廣、福建和兩廣。因為從秦始皇親巡天下到會稽刻石可知,如今富饒的杭州府和紹興府一帶,在當時不過是一片澤國。浙江、湖廣、福建、兩廣和雲貴統稱百越,當時都屬於蠻荒之地。宋室南渡,定都臨安,所謂的蠻荒之地,究竟是不可久居,還是你鼠目寸光?”整個奉天門,隻聞其聲。


    “嬴秦距宋室南渡一千多年,我大明哪來的一千多年等得遠僻之地繁華富饒?”左班中再次有人質問。


    申式南嗤笑:“孫權據江東不過數年,便足能對峙曹操中原百萬之師,並最終與蜀漢、曹魏鼎立五十載。百越之地,短短數載便富饒不下中原,何來千年之說?一看你不是飽食終日,屍位素餐,便是不知何為憂勞興國,雖善遊而至死不舍腰千錢。再者,你一麵口唿萬歲,一麵又蔑咒我大明短壽,等不到千年,是何居心?”


    質問之人聞言滿臉羞紅,瑟瑟發抖,說不出話來。申式南不但引用唐時的一個典故,罵他當官不為民,隻知撈錢守財,還殺人誅心,給他扣了一頂詛咒大明短命的大帽子。


    柳宗元在《哀溺文》的序言中講了一個故事,說有一次永州河水暴漲,又遇船破,眾人遊水逃生。


    其中一人使勁遊依然很慢,同伴就問:“平日你遊泳最好,為何現在落後了(汝善遊最也,今何後為)?”那人迴答說:“吾腰千錢,重,是以後。”


    眾人勸他趕緊把錢丟掉,他“不應,搖其首”,最後溺死了。


    左班文官大多是飽讀詩書的進士,自然是懂這個典故的。


    申式南卻得理不饒人,窮追猛打:“我再舉一例。想必各位大人、各位將軍還記得吧,去年京師翠柳樓雞蕈湯爆火,食客提前半月都很難預訂到席位。那雞蕈隻雲南麓川和貴州一帶出產,倘若其地不好,雞蕈湯何以能在京師廣受歡迎?”


    頓了頓,又道:“還有,諸位府中必備的香料,統統來自你們認為是蠻荒之地的交趾、占城、爪哇、暹羅,以及大古剌、八百大甸和孟養等麓川各宣慰司。請問,是誰端起碗來吃肉,放下筷子罵人?”


    再次寂靜。但很快被打破。左班有人見勢不妙,於是禍水東引:“然則你又聲稱,無需數萬大軍,隻憑同知領兵五百,副使領兵三百,便足宣武威,助宣聖化。此等狼煙大話,豈非狂妄不自量,又辱我大明王師上下兵將不堪足用?”


    此話一說,右班果然議論紛起。


    申式南淡定搖頭:“非也非也。恰恰相反,用兵越眾,越顯得太把蠻夷之地當迴事。就像十歲小兒罵你,你卻招來五十壯漢,那你說別人是笑話你呢,還是隻會笑話你呢?”


    不待別人接話,他又侃侃而談:“精兵越少,越能證明我大明天威難犯,大明將士勇謀雙全。君不見,漢班超僅憑三十六勇士,就降服鄯善國,威懾於闐等西域五十五國,最終使西域五十五國全部歸附漢朝,班超因此受封定遠侯。”


    他很清楚,主戰派之所以主戰,就是想獲得軍功封爵。沒有戰事,武將們就別想有勳爵。故而,他特意指出,小戰也能封爵。


    戰事麵前,眾多武將如同嗷嗷待哺的雛鳥,小打小鬧根本滿足不了他們巨大的胃口。也根本別指望這些武將會考慮國計盈虛,民生多艱,要不然,反對出征的翰林院侍講劉球也不會被殺,刑部侍郎何文淵也不會被下獄了。


    “開國以降,我大明先輩將士北擊蒙元,南征大理,當今兒郎兩平麓川,端的是凜凜天威,四方來朝之象。大明將士之功,豈是你我隨口一言就能遮蔽的?”繼續捧著主戰派。


    “不過……”申式南話鋒一轉:“將士建功立業,不一定要勞動我大明萬眾軍兵。”


    “這什麽話?將士不動,又怎得建功立業?”右班中有人甕聲甕氣嗆道。


    “漢名將陳湯封關內侯,而陳湯斬殺郅支、揚威西域的四萬遠征大軍,主力是駐守當地的揚威、白虎、合騎三校。據《漢書·陳湯傳》記載,漢軍一校四百人,三校也才一千二百人。”


    “那四萬大軍哪來的?”右班武將可能基本知曉曆朝曆代名將,但熟悉具體戰例的,肯定不多。楞一點的,果然問出了別人不好意思問的問題。


    申式南微微一笑:“四萬大軍裏麵,有一部分是在車師國屯田的漢軍,大部分是烏孫、塞種等西域各城邦組成的步兵和騎兵。當時的烏孫等西域城邦,有點像國朝的孟養等宣慰司。”


    他故意模糊概念,陳湯的四萬大軍中,還有一部分是常年在車師國等地屯田的漢軍士卒。雖說屯田士卒不算很多,戰力也不如正規軍,但比起西域各國的雜牌軍還是要強得多的。


    “國朝開國至今,在麓川一帶設置宣撫司和宣慰司,正是漢在西域用過的‘以夷製夷’的羈縻之策。因此,隻要以屯田或護衛同知、副使之名,在當地駐守適當精兵,就能四兩撥千斤,誰挑頭鬧事就砍掉誰的頭。”


    稍頓之後,他繼續說道:“邊陲重地王師鎮守,王師為盾,精兵為茅。王師宣武,同知宣化,諸司得安定,為大明繁華添磚加瓦,豈不美哉!”


    “說得輕巧!文官帶兵,成何體統?”左班傳出斥責之聲。在文官們看來,帶兵豈不成了武將,文官曆來看不起武將,所以最先反對的是文官。


    右班武將們也議論聲起:“文官帶兵?那精兵不得帶成孬兵、少爺兵?”


    等議論得差不多後,申式南又道:“諸位將軍,諸位大人,我想請問,諸葛丞相是文官還是武將?司馬懿是武將還是文官?所以,到底是文官對帶兵不自信,還是武將對內政不自信?”


    此問一出,左右兩班都不再做聲,仿佛誰發聲就表示誰不行。


    “我們來迴顧一下曆史。江左風流宰相謝太傅謝安,於淝水之戰大破前秦十倍於己的兵力;宋延州知州沈夢溪沈括,以數千兵力禦敵西夏萬眾,因守安疆界有功,升龍圖閣學士;唐初名臣虞世南後人虞允文,趙宋紹興三十一年,以一萬八千兵決戰金人十五萬大軍,取得采石大捷,封雍國公。”


    說這些話時,申式南目光在左班眾人間巡遊。然後,他轉向右班:“眾將軍想必都喜歡看《三國演義》話本吧?是不是隻記得張昭曾撰定朝儀,是文臣?其實他一開始是撫軍中郎將,然後是綏遠將軍,孫權稱帝後,他是輔吳將軍。”


    “同樣的,曹魏名將鄧艾,最先攻入成都,但其實他也深諳內政,善屯田,還寫過《濟河論》,又興修水利,因功封關內侯。所以……”


    他兩邊掃視,道:“誰說文官不可帶兵?誰說武將不可做同知,勤內政,宣揚聖化?”


    隨後,申式南走向葉知秋,道:“現在,我來迴答你的問題。王師不可輕出,不等於王師不出。沒有王師為盾,就沒有蠻夷願意臣服,聽你宣揚聖化。”


    “天下一統,先有唐虞,再有強漢,後有李唐,今有大明。率土之濱,豈容不服聖化之輩酣睡!”申式南昂首朗聲道:“故此,凡不服王化,首惡必擒而戮之!”


    “同時,麓川地形異於漠北,山高林密,河川遍布,毒蟲兇猛,瘴氣暗藏,實不利於大軍展開作戰。不若挑選精兵,專練密林戰法,擒敵先擒王。這樣既能迅速處置小規模叛亂,又不用承擔大軍所需的巨量糧草和錢財。”


    言罷,申式南向北躬身:“陛下,臣今日冒昧浪言,思慮定有不周,可絕無誣罔視聽之意,懇請明察。”


    “愛卿所奏《麓川靖安疏》,還有一策一請,為何不當眾言明?”禦座上傳來淡淡一句。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百越風雲錄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蘇伯泥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蘇伯泥並收藏百越風雲錄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