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葉府,不過是半人高又帶三個豁口的院牆中間,豎了一道一人半高的大門,門上匾額兩個濃黑的“葉府”二字。


    牆頭上幾個破瓦罐做的花盆,有的是已經凋謝的柰花(茉莉古稱柰花),有的是正在盛放的菊花。


    三個豁口處,分別是三個殘破大瓦缸,以及缸中迎風搖曳的山茶花花骨朵,缸口隱約可見黑紅相間的泥土。


    院門半掩,一股熟悉的葫苗炒肉味飄蕩在微風中,申式南拍門喊道:“葉大人在嗎?”


    屋內桃哥聽到聲音,手提木鏟急出門道:“中節,你來啦!快進來,快進來!”語氣中滿是驚喜。


    申式南聽到這個稱唿,才想起昨兒忘記告訴桃哥,他現在已經不叫謝中節,而是改名叫申式南了。


    兩人在院中相見,申式南左右環顧,問:“就你一人在?”


    “葉叔去打酒了,一會兒就迴……你找凳子先坐一下,我在燒菜,還沒起鍋。”桃哥說著轉身迴到耳房。


    院子不大,六七步見方,牆角用磚頭壘起幾小片菜地,分別種有細蔥、芫荽和葫(古時大蒜稱葫)等,還有兩個破陶罐種了海芋(滴水觀音古稱海芋)。


    這個季節本不適合葫的生長,不過,可能是肥料充足的緣故,隻剩兩拃見方的一小片葫苗,長勢不賴。


    申式南將提來的兩壇酒放在簷下,走到兩盆海芋之間觀看。


    其中一盆海芋有好幾片葉子被剪過,看葉片傷口應該不超過兩天。這海芋北方並不多見,申式南是在雲南的石山腳見過,又聽紫蘇姐姐說起過它的藥用。


    “怎麽,申大人認識這東西?”正對著海芋出神的申式南,猛聽得身後有人問。


    申式南轉身,見一中年男子手提一個大酒葫蘆,笑吟吟看著他。


    男子劍眉星眸,中等身材,臉上略顯滄桑,帶著尚未完全褪去的黑紅色斑。在雲南呆過的申式南,對這樣的奇怪的膚色再熟悉不過。


    “葉大人府上清涼,院裏卻頗多南地花草,這廣東的海芋和雲南的茶花,給府上增色不少。”申式南環顧了一眼葉府低矮的主屋,展顏笑道。


    眼前之人正是葉知秋,隻見他也瞥了一眼自家主屋,哈哈笑道:“申大人不嫌棄寒舍清涼的話,裏麵請。”


    “學生不請自來,冒昧打擾,甚是忐忑。請!”申式南行禮後,提上兩壇酒進屋。


    “葉大人,此前你我二人未曾相識,何以一見之下,你便認出學生?”申式南坐定,忍不住好奇開口相問。


    葉知秋家與薑一山家一樣“清涼”,堂屋裏就一張方桌,三個雙人條凳,兩個獨凳。另一個條凳,可能在其他屋裏墊東西,比如穀倉。


    “昨兒桃哥兒迴來,說起過你,又說你可能會今明兩日來訪。我這寒酸之地,除了申大人,怕不會再有人來。故而一見之下,便猜到是你。”葉知秋道:“你呢?何以一眼認出我來?”


    “大人沒穿官服,卻是威嚴猶在,這不是尋常人能養成之氣。此其一。其二,大人臉上紅黑膚色未褪盡,這紅黑膚色,大明境內獨雲南有之,想來必與大人自雲南迴京赴任月餘有關。”


    申式南故意賣個關子,頓了頓才道:“最重要的是第三點,剛才桃哥說了,葉大人出去打酒,稍後便迴。”


    說完兩人哈哈大笑。這時,桃哥陸續端上菜肴,又拿來碗碟盛酒。


    “眼下才未時,何以此時開餐?”申式南問。不怪他疑惑,大明一般人家都是一日兩餐,辰時一餐,申時一餐,極少有人未時開餐的。


    “咳……昨夜聽桃哥兒說,京師之地得遇兒時故人,此乃造化,怎麽說我也在雲南為官四年嘛。一時興起,我二人便對飲至夜深,日上三竿方才起床。虧得是詹事府清閑,我隻去點了個卯便迴來補覺。這一頓,是早飯晚飯一起了。”


    葉知秋右手夾了一著葫苗炒肉,左手舉酒碗一邊示意一起喝,一邊解釋。


    葫苗炒肉是雲南布政司的吃法。做法是葫橫切去根後,豎劃十字撕開葫莖,切段備用,熱油下鍋,三息之後倒入切好的瘦肉翻炒。反正申式南在浙江布政司和京師等很多地方,都未見過這種吃法。


    “差不多了就趕緊來一起吃!”葉知秋喝了一口酒,衝耳房裏的桃哥喊道。


    “你們先吃。我再來一個菜!”耳房裏的桃哥應道。


    “葉大人多才多藝,詩書琴棋且不說,音律、庖廚也是樣樣精通,聽聞京師酒樓爆火的雞蕈湯,便是葉大人所創?”申式南飲下一口酒,也夾了一著葫炒肉,嚼過之後,緩緩問道。


    葉知秋聽聞此話,伸手夾菜的筷子停了一下。夾迴菜後,放到碗裏,擱下筷子,端起酒碗喝了一口,緩緩道:“久聞申大人斷案如神,果然名不虛傳。你發現了什麽,不妨直說。”


    “葉大人無需多慮。葉大人在雲南布政司勤政清廉,一心為民,學生已從吏部獲知,甚是欽佩。學生請教葉大人兩個問題,然後講個故事給你聽。講得不對的地方,還望葉大人多多指教。”申式南執杯敬道。


    葉知秋做了“請”的手勢。


    “葉大人前日傍晚是否去過翠柳樓?”申式南問。翠柳樓其中一個掐邊的夥計,供詞無意中提到桃哥的一個熟人曾出現在後廚。


    “去過。走的時候,還看到了兩個人跳河。”葉知秋淡淡答道。


    “跳河的兩人罪有應得,隨他二人做出獸行的五人,已被鎖拿歸案。外麵被割破的海芋葉,恰好有五張。葉大人多才,通音律,熟庖廚,想必對醫道也有涉獵?”申式南問。


    “沒錯,讀過一些醫書。犬子幼時多病,子久病,父成醫。海芋汁液劇毒,重者可致人死亡,廣東老家曾有此類案例。”葉知秋說完,又飲了一口酒,咂了下嘴,問:“你什麽時候發現的?”


    “查案當天就有懷疑,因為捕快迴報說,葉大人家人早已離開京師迴到廣東鄉下老家。昨日遇到桃哥,我的猜測進一步被證實,但直到剛才才基本確認。”申式南道。


    “剛才?”葉知秋一臉不解。


    “沒錯。我進屋的時候,桃哥喊我中節,那是我兒時的名字。昨日匆匆一見,我未曾告知他,現在的我名喚申式南。可你開口就叫我申大人,說明你一直在關注此案,不但知曉此案是我負責偵訊審理,還知曉催收司一眾人等早被鎖拿歸案。”


    申式南放下酒碗,接著又道:“適才我說那五人已被鎖拿歸案,你並不意外,說明你早已知曉。昨夜你與桃哥一醉方休,怕不隻是為他偶遇故人而興之所然,酒翁之意在乎五人被逮。”


    此時,桃哥端了一盤菜從耳房從來到堂屋坐下。


    “你們讀書人,就是有得聊。這才多會兒,就下了大半碗酒。”桃哥看了看二人的酒碗笑道。


    三個酒碗都是他盛滿的酒。


    “桃哥,那年我離開雲南,迴到外公家後,就恢複原名原姓了。我現在的名字,叫申式南。”等桃哥又給二人酒碗加滿之後,申式南端起酒碗,笑道:“你我兄弟,他鄉相逢,從此不再孤單。今日借葉大人的酒,你我先幹一碗,你行是不行?”


    “狗入的才不行。來,幹!”桃哥說罷,仰頭一口悶。


    席間,三人互訴衷腸,申式南這才知道,葉知秋初到雲南後,與部下查看旱情時被蛇咬傷。桃哥恰巧路過,用了當年紫蘇教過的苗家偏方,就地找了鬼針草等幾味草藥給解了蛇毒。


    桃哥當時在一家小酒樓做鐺頭,為了報答桃哥的救命之恩,葉知秋作保,將桃哥弄進了翠柳樓的翠湖分號。


    翠柳樓的東家,以及翠湖分號的掌櫃和大鐺頭,都是葉知秋同鄉,且掌櫃與葉知秋還是發小。


    酒過三巡,葉知秋似乎放心不下,重提話頭,道:“申老弟,你的故事,是不是可以說說了?”


    葉知秋當時貴為布政司從三品參政,卻一直稱桃哥為桃哥兒。酒酣耳熱之際,三人也都稱兄道弟起來。


    借著酒意,申式南道:“好,那就說說。故事得從一位六品京官說起。我大明朝的六品官,按說也不小了,一年俸祿也不少,起碼五口之家可以過得衣食無憂。老話說,不怕窮,就怕病。這六品官之家也不例外,一人生病,拖累全家。”


    “生病的是這官員的兒子。為了治病,這家人把能賣的都賣了,為了給病人省一口吃的,官員的妻子甚至都餓暈在家門口。好在上天眷顧,兒子的病終究是治好了。兒子病好後,家裏境況也日漸好轉。這官員不但多才,且人品極好,頗受上司和同僚歡喜,經吏部考核後更是獲得越級升遷重用,外放為官。”


    申式南吃了一口菜後,繼續講道:“遺憾的是,遠赴外地做官,路途遙遠,途中花費定然不小。無奈之下,官員不得不違背朝廷禁令,背了京債,這才得以安置好家人並遠赴他鄉做官。不曾想,這京債害人不淺……”


    趁著說話的間隙,桃哥告罪起身如廁。


    “官員赴任後,不知何故,未能及時帶錢迴家償還京債本金,致使債主上門討債……”


    葉知秋聽到此處,端著酒碗的手不由顫抖起來。


    “最終,官員妻女慘遭討債人淩辱。”申式南挑了挑暗下去的燈花,堂屋再次明亮起來,他又接著道:“為報此仇,官員利用任職當地的便利和自身學識,布了一個連環套。先是摸清對妻女施以獸行的首惡習慣,設計出一道符合其口味的菜肴……”


    “為了將這道菜肴推到仇人麵前,官員不惜結交包括鐺頭在內的三教九流,甚至可能還搭上一些達官貴戚的線。功夫不負有心人!官員所創的那道菜,果然從偏遠邊地進入皇城,並享譽京師。仇人終於上鉤!”


    申式南邊說邊與葉知秋碰了碰酒碗,各自飲盡碗中酒。葉知秋平靜下來,手不再發抖。


    “其中一個仇人,與官員任職之地有些關聯,因此對那道名滿京師的菜渴慕已久。官員與三教九流的交遊發揮了作用,提早得知了仇人預訂酒席,趁機將一種特製的毒藥下到了仇人碗裏。果不其然,兩個仇人當眾突發邪毒,做出各種奇言怪狀之後,徑自溺死河中。”


    葉知秋的酒葫蘆已空,申式南拍開自己帶來的酒壇泥封,給三人酒碗添滿。


    “葉大人久在雲南布政司做官,可知雲南有一種菌蕈,長相紅豔,菌傘下有裙?這種菌蕈,人食用過後,如通鬼神,言行無狀,不出半個時辰,便告死亡。”申式南端起酒碗問道。


    “不錯。雲南布政司有不少奇珍異寶,菌蕈更是漫山遍野,有的美味可口,有的卻是致命毒藥。本地人也常有誤食,按察司就處理過多起誤食菌蕈致死的案子。”葉知秋眯著半醉紅眼道。


    “哦?原來世間果真有這等奇事。”申式南作恍然大悟狀,隨後嗞了一口酒,道:“學生還有一個疑惑,就是那位官員本不是失信之人,以他的官職,到任後籌個二三百兩銀子,當不是難事。不是為何,卻未能如約及時還錢,莫非是有什麽苦衷?”


    葉知秋虎目含淚,好一會兒才道:“那時,一來旱情緊急,布政司上下分頭去往旱情嚴重州府察訪,邊地多山路,交通不便,等旱情緩解,迴到布政使司已過約定旬月。二來……”


    “二來,邊地多瘴氣,毒蟲毒蛇橫行,那官員定不是身染瘴毒,便是中了蛇毒蟲毒,對麽?”申式南接過話頭。


    “沒錯。要不是桃哥兒當時正好也去到那偏遠之地采藥,我……我恐怕……”葉知秋假裝眼睛不適,伸手拭去眼角餘淚。


    “說好的我講故事,怎的又串到了桃哥和大人你的事上了?”申式南插話道:“我的故事裏,可沒葉大人你,桃哥也不曾出場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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