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時勉點了兩人與申式南和胡觀一道,四人隨等候在國子學的右評事來到大理寺,出麵的是一位正六品寺正,名叫周曆。


    看完卷宗,聽完周曆的介紹,申式南才知案情比傳言的複雜。


    第一個案件發生在去歲臘月廿九,死者被發現路人時整個人早被冰凍住,身無寸縷,一柄拂塵插在腦後發髻上,跪在交趾胡同口。現場出現拂塵,加上死者下身殘缺,順天府很快查到死者身份,正是太監馬騏。


    永樂年間,馬騏時任交趾監軍,後有奉命到交趾做采辦使,負責采辦金銀、珠寶、香料等。宣德三年,馬騏以激變一方之罪下獄,正統四年獲釋為民。


    第二個案件發生在正月初十,死狀同樣是呈跪拜姿勢,不過跪拜地點是菜市口,身上衣服完整。兩名死者都是馬騏的隨行人員。


    三名太監都已被貶為平民,加上馬騏等人名聲臭爛,順天府無意用心追查,是以刑部也草草結案。


    第三起案件卻有些奇特,元宵日一大清早,楊榮第六子楊貴通雙眼眼珠被掏空,綁在正陽門北麵靠近米巷的路邊大樹上。人沒死,身前一左一右兩條白布,右邊布條上寫有“父債子償”四字,左邊布條上是“荒服疲家”四字。


    第四起案件也發生在元宵當天,時間卻是晚上,涉案人為楊士奇次子楊道禾(注:楊士奇次子實為單名一個字),人被綁在東市,左手小指被斬斷,人無大恙。


    右邊白布血書“父債子償”,左邊白布血書“尾指荒乎”四字。


    與前麵兩起兇殺案和兩起傷人案不同,第五起案件是失蹤案,失蹤者為被奪去爵位的王通。永樂十一年,王通獲封成山侯,洪熙元年,王通掌後軍都督府,加封太子太保。


    宣德元年,王通率軍征討交趾叛軍黎利。宣德三年,王通遭彈劾以死罪下獄,同時被奪去世襲誥券,被抄家。正統四年,王通獲特釋為平民。


    第六起也是失蹤案,失蹤者是現任安遠侯柳溥。柳溥武將出身,本來鎮守廣西,年末迴京述職,正待啟程前往廣西之際,人卻不見了。


    王通與柳溥失蹤的時間一前一後,前者三月十二日失蹤,當天,皇上親臨國子學視察,聽李時勉講解《尚書》聽了一個多時辰。高興之下,第二天就命人給李時勉送了很多賞賜,時隔不久,便接報前成山侯和現安遠侯失蹤。


    一下子兩個侯爺失蹤,兩個閣臣後人被綁示眾,明顯是挑釁朝廷。


    “刑部的卷宗並沒有提到二楊的兩起傷人案,這兩份卷宗是誰調來的?”申式南問。


    “左寺丞商大人從順天府調來的。”大理寺寺正周曆雖然不解,但還是恭敬迴答。


    二楊被傷害,已經是兩個月前的事,當務之急不應該是盡快找到失蹤的安遠侯嗎?想到此處,周曆心中對商屹找來的這位年紀輕輕的太學生不由大失所望。


    但沒辦法,商大人交代了,要全權聽命於他。


    “周大人,卷宗裏柳侯爺的履曆比較簡略,看不出他與王通有何交集,這一點不知你是否了解?”所有卷宗語焉不詳,申式南不由皺眉問道。


    “前日午後皇上命順天府和刑部將案件移交,大理寺昨天才接手此案,暫時還未查到這一點。”周曆答道。他心裏也委屈,深入一線查案本來就不是大理寺的主要職責。


    申式南沉吟片刻,道:“周大人,咱們這就去會會楊閣老,有勞大人帶路。”


    周曆見他並無不悅,心下正自鬆了一口氣,猛又聽得他說要去會會楊閣老,不禁嚇一跳,忙問:“哪位楊閣老?”


    申式南哈哈一笑,道:“三位閣老中,楊榮楊大人和楊士奇楊大人均已仙逝,唯一在世的,除了當朝楊溥楊大人還能有誰?”


    “啊?這……”周曆不禁為難起來。楊溥身為首輔,豈是他區區六品官想見就見的。


    “周大人不必為難。我且問你,大理寺是不是奉皇命查案?”申式南問道。


    “自然是奉……”周曆話沒說完,就被他打斷。


    “既然是奉皇命查案,楊閣老身為首輔,自會維護皇命。莫非你忘了,被傷二楊的供詞有提到,兇犯曾當麵辱罵三楊?咱們隻管上門,楊閣老必不會讓我等失望。”申式南一臉篤定,他已經看出,被傷二人的供詞有改動痕跡,此中必有隱情。


    本來,這類被傷案件,隻要事主不追究,沒人會在意,更不會費盡心思去追查。正因如此,供詞被改動的痕跡都懶得遮掩。


    “周大人,咱們此去,人不宜太多。順天府一人,大理寺一人,再加上胡觀和我四人即可。”申式南見他被說動,又叮囑道:“另外,此案關係甚大,恐不是一日兩日能查清,周大人可否給我一個腰牌,以免諸位不在場的時候,便於我等臨機處置?”


    太學生經常被六部等抽去清查黃冊,載有本人姓名的國子學的腰牌作為身份證明還是極為重要的。可他也沒想到,腰牌剛給了那位青碧披帛女子,就被抽調來大理寺查案。沒有腰牌,很多時候很多地方可是寸步難行。


    “請放心,四位的臨時腰牌商大人已經交代製作了,明日就可以領到。”周曆道。


    既然是聯合辦案,順天府、刑部都有人在大理寺臨時辦公室值守,都察院的人卻是托詞不至。


    四人來到楊閣老府上,已是哺時將盡。通報之後,果然如申式南所料,聯合辦案組四人如願見到楊溥。


    四人身份在門房通報時已說清,其餘三人看向申式南,均瑟瑟不語,對麵坐著的那可是當朝首輔啊。


    申式南單刀直入,朗聲道:“楊閣老,我等此行隻為討教一個問題。據涉案人供稱,傷人兇犯屢次怒罵以荒服疲中國,對我大明重臣閣老亦頗有微詞,我等不明所以,敢情閣老解惑。”


    周曆心中暗道:這太學生不簡單啊,明明供詞中三楊被罵得狗血噴頭,在他嘴裏卻變成頗有微詞。


    楊溥眼中精光閃過,沉思片刻,道:“不怪諸位不知,此事確係牽涉重大。也罷,諸位乃我大明忠臣,又牽涉案情,告知一下也無妨。”


    隨後輕歎一聲,道:“宣德三年,成山侯王通,安遠侯柳升等與交趾叛軍相繼戰敗,消息傳到朝廷,朝中意見分成兩派,有的支持武力討伐,有的支持放棄蠻荒之地。”


    抿了一口茶,他又緩緩說道:“出於國用考量,二位楊大人提出,不宜以荒服疲中國,主張棄置交趾布政司,並力壓群臣,說服先皇下詔,最終我大明撤出交趾。唉……”


    四人不知楊溥心思,以為真是什麽隱秘的軍國大事。事實上,當年朝廷要放棄交趾的消息,即使在民間也傳得沸沸揚揚,更別說當初參加廷議吵得一塌糊塗的眾臣,彼此心知肚明。


    但不管怎樣,至少解開了荒服之謎。申式南更是確認,各個案件之間那條隱秘的關聯就是交趾。他相信,順著這條線索查下去,必有收獲。


    從楊府出來後,四人吃了點東西,便又匆匆趕往柳府。楊閣老剛才提到安遠侯柳升在交趾吃了敗仗,這下柳溥與王通交集終於找到了,那就是柳溥的老子柳升。再結合二楊的父債子償,兇犯動機已經有了大概。


    遺憾的是,楊榮第六子事發沒多久就變賣家產,離京迴了老家,楊榮辭官歸鄉後,楊府就長子和六子留守。


    楊士奇本來去年就辭官,卻不知什麽原因滯留了一段時間,次子楊道禾小指被斬後,一家人匆匆迴鄉,沒多久楊士奇就離世。


    其中必然有隱情在,可惜二人已歸鄉,相關線索也無從查起。


    到達柳府時已經天黑。柳溥的夫人接待四人,再次說起柳溥失蹤當天的情況。


    柳溥是本月十三日巳時出門,說是有故友約至府上餞行,因他十五日即將返迴廣西。


    到了晚間也不曾見人迴來,正好聽到傳言說王通也告失蹤,柳府這才向順天府報官。


    卷宗記載,王通十二日午後出門,半夜報官至順天府。王通已經被奪去爵位,加上失蹤時間還短,順天府沒有重視。


    直到十三日午後,王通之子王琮再次報案並使了點銀子,順天府這才立案,發動捕快找尋。


    “最近幾天,府上周邊可有發現不同尋常的地方?”申式南問道。


    “下人們都問過了,說是沒有變化,就連這一帶討飯的也都是以前的人。下人也都是老樣子,沒有告假的。”柳夫人究竟是見過大世麵的,自然也會想到這些方麵。


    “侯爺應何人之約,是他沒告知你,還是你沒問?”卷宗有順天府當時的問詢記錄,柳夫人、太夫人以及子女均說不知曉。太夫人即柳升之妻是二品誥命夫人,身體還健朗。


    聽得此問話,柳夫人不禁多看了一眼他,似乎在奇怪怎麽問話的不是之前來過的寺正,而是這位看上去太過年輕且沒有穿官服的人。


    “老爺駐守邊鎮,平日隻與同僚往來,我等婦人從不幹涉老爺的軍國大事,府上的用度老爺也基本不過問,是以老爺沒說,我也沒問。”柳夫人答道。


    “最近一年半年,侯爺以及府上其他人可曾與人結仇?”得到的迴答仍是搖頭。


    “老侯爺呢?老侯爺生前有沒有熟悉的仇家?”見柳夫人還是搖頭,申式南也頭疼了,這完全沒頭緒啊。二楊那邊,人家明顯指出,是父債子償。


    他最後提出看看侯爺的書房,柳夫人看向穿官服的寺正和順天府捕頭,二人隻作不見。侯爺雖然是武將,可平時也有一個書房。為了找到老爺,看就看唄。


    書房很簡單,沒有懸掛書畫,倒是掛了兩副弓箭和一套盔甲,甚至沒有看到硯台,可見侯爺平時基本不寫字。


    “盔甲是我爺爺的,這副弓箭是羅通伯伯送的,說是交趾帶過來的。”帶私人查看書房的,是柳溥的小兒子,見申式南仔細看盔甲和弓箭,便主動開口介紹。


    “嗯,交趾?”申式南不由留意起來。


    等問清楚,才知羅通是永樂年間的進士,做過四川道禦史,曾彈劾都指揮使郭贇。


    後因三大殿失火被牽連,轉任交趾布政司清化府知州。宣德二年,黎利叛軍圍城,羅通趁敵兵力空虛,率軍突襲成功,之後固守清化府,叛軍久攻不下,不得已隻好退兵。


    羅通迴京後任兵部侍郎,之後被上司即兵部尚書告發貪汙而獲罪下獄,再之後被貶廣西做一個小小閘官,後來又調任東莞河泊所官。


    “我爹爹說,羅通伯父不是貪官。前幾天,羅通伯父還收留交趾匠戶,還出錢給他們買肉買菜。”柳溥的小兒子年紀約十七八歲,眼睛透亮看著申式南認真地說。大概是覺得申式南也在認真地聽他說。


    又是交趾!申式南決定去羅通家碰碰運氣。


    羅通家遠沒柳府氣派,隻是一座普通的宅子。得知四人來意,羅通坦承十三日上午正是他約的柳溥,兩人午飯時都喝了點酒。


    “他說午後還有一位故人有約,我午後也有約,就喝得都不多。午時一過他就走了。我也是你們來了才知道他失蹤的。”羅通說。


    作為好友,柳溥失蹤兩天了他也不知曉?


    “他去了哪裏你知不知曉?”申式南問。


    羅通先是搖頭,過了一會兒,似乎想起什麽,便道:“他似乎提過馮大人,說馮大人酒量好,我不服,爭執過幾句。”


    “可是太仆寺少卿馮大人?”順天府捕頭笑著問道。


    “正是。太仆寺聽令於兵部,先前我二人也曾相識。”羅通答道,似乎在暗示他曾任過兵部侍郎。


    感覺到申式南不解的目光,順天府捕頭解釋道:“太仆寺少卿馮大人好酒,我們順天府和五城兵馬司久聞其名。馮大人有孟嚐君之風,酒友遍布三教九流,小人和五城兵馬司一些酒量好的兄弟,曾多番有幸陪馮大人暢快大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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