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還說,不能和女人講道理。”醒過來的趙四接道,似乎不記得睡著過,好像連睡著前的一些事也忘了,吸吸鼻子大聲叫道:“開飯咯,開飯咯,我聞到肉香了。”


    酉時初,雲南的太陽還斜掛天邊,冬天要酉時結束才天黑。


    果然,柳寡婦家那邊有人高喊:“擺碗啦!擺碗啦!”


    紫蘇堅持要趕迴家,走快點的話,天黑前能到家。二女離去,兩個孩子直奔聚餐處。


    第二天,謝清溪被沐王府馬車送迴己岩村。謝家在溫州府永嘉縣是當地望族,族裏不少人在浙江布政司、溫州府、永嘉縣等各級衙門做官,甚至朝中也有人。


    正因她出身官宦大家族,沐王府除了讓她做女師,有時還讓她指導禮儀。府上負責禮儀規矩的嬤嬤,可不會教懂文墨的女性社交禮儀。


    自沐春後,沐王府一直人丁不旺,故對沐璘的康複甚為重視。昨日王府接待了巍寶山一行數十人,為示隆重,加上禦史剛完成對雲南都司的刷卷,府上索性借機宴請當地官員及家眷,謝清溪便被再次請出,對王府女眷的女子禮進行把關。


    楊三媳婦的屍體夜裏被發現,報官後查到死者是寶劍所傷,可疑人員的著裝,與巍寶山一些沒做道士打扮的弟子著裝相同,之後案情不了了之。


    元宵燈會上,謝中節偶遇柳寡婦的爹爹。柳老頭已近風燭,見麵就問:“前幾天,你那九天玄李,雲南都司買了幾斤?”


    謝中節奇道:“你怎麽知道的?”隨即恍然大悟:“哦,趙加淅告訴你的。”


    柳老頭笑笑搖頭,過了一會兒才道:“想不想讓都司僉書也聽你的?”都司僉書是都指揮使司的副職,有負責練兵的,有負責屯田的。


    沐王府沐璘的爺爺沐昂任右軍都督府都督同知,同時執掌雲南都司事。沐昂既是武將,又是詩人,謝清溪能從浙江紹興府千裏迢迢來到王府做事,便是友人舉薦給了沐昂。


    謝中節久在王府,這才知道都司僉書是個官名,要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恐怕十幾歲也不一定知道都司僉書是個啥。


    見他躍躍欲試又不相信的樣子,柳老頭幹脆道:“有種到我家陪我喝杯酒,我就告訴你一個秘密。”


    小家夥經不起激,把心一橫:“去就去,誰怕誰。”說完燈謎也不猜就跟柳老頭走了。


    正月底,己岩村來了一輛馬車和三位陌生人,看打扮是一主二仆,問明道路後直撲謝中節家。趙四偷聽到,謝中節管來人喊小舅。


    來人在他家住了一晚,次日謝清溪母子二人被接走。過了幾日,村民才從趙四口中得知,謝中節一家迴浙江了。


    大明正統九年三月十五,北京國子學一帶的桃花有的已經盛開,有的還是花骨朵,不少人趁著休沐外出踏青。


    國子學祭酒李時勉沒等來皇上的批示,卻等來了大理寺的正四品左寺丞商屹。商屹是來找李時勉要兩位補員的。


    去年,大理寺少卿薛瑄被司禮太監王振構陷下獄,多人被牽連,大理寺因此員額不足。


    大理寺卿俞士悅因病已告假半月,另一位正三品大理寺少卿則是兩日前稱年老多病告假,是以整個大理寺實則是左寺丞在主持工作。


    作為大明的最高學府和全國的教育管理機構,國子監去年開始擴建並改稱國子學。國子學主官稱祭酒,從四品。去年秋至今,李時勉已三次上書,請求退休,皇上一直沒批。


    洪武年間,官員奇缺,不少官員是從國子監太學生中選拔錄用的。宣德後,科舉順暢,不再從太學生中選任官員。


    前段時間,京中陸續發生命案,刑部匆匆結案,被大理寺駁迴。緊接著,前成山侯王通失蹤,再接著,迴京述職的安遠侯柳溥也告失蹤,線索指向之前的兇殺案。


    一時之間,朝野震動,皇上震怒,責令三法司嚴查,並由大理寺主理此案,順天府從旁協助。


    三法司中,都察院早就與東廠和錦衣衛沆瀣一氣。薛瑄上任大理寺少卿以來,接連平反十數起錦衣衛製造的冤案。薛瑄被誣下獄與都禦史王文向王振進讒言有關,此後大理寺與都察院更是水火不容。


    刑部這邊,尚書王質上任不到一年。去年刑部尚書魏源致仕後,皇上命廷臣“擇老成有學、公廉勤厚者”出任,最後大家一致推舉老好人王質接任。


    王質在四川做過參政,每到一個郡縣,都是不吃肉,隻吃蔬菜,川蜀之地百姓於是稱他“青菜王”。他雖短暫做過監察禦史,也做過山東右布政使,可對查案一事卻不甚了了。


    故此,三法司中,刑部指望不上,都察院不扯後腿就算萬幸了。焦頭爛額之下,大理寺想到了求助國子學。


    李時勉為官多年,兩度被誣入獄,自然明白此事是個燙手山芋。接吧,肯定得罪刑部、都察院和錦衣衛以及王振,錦衣衛和王振倒也罷了,反正之前就得罪得死死的了。


    可一下子得罪那麽多人,不慎重點權衡是不可能的。馬上要退休的人,萬一晚節不保就不太值當了。


    “四個,四個員額,暫以檢校評事身份直接參與本次查案,案子審結後一一敘功報吏部。”見他沉吟,商屹不慌不忙加碼。


    國子學人才濟濟,李時勉德高望重,正直且節操蜚聲朝野,受他推薦的人才如果能補充到大理寺任職,不虧。


    李時勉頓時心動,國子學從大明建國初的近萬人到如今的兩千人,不少太學生是各地推舉來的,家境都不怎麽好,且能考中進士的不到三成。


    那麽多太學生的出路,也愁壞了他,朝廷和地方能補員的,他都會極力爭取。這個案子風險不小,卻能換來四個太學生的出路,到時報吏部去掉檢校二字,就是堂堂正七品官員。


    看到李時勉眼中光芒閃過,商屹商量的語氣問道:“聽說你們有位太學生,姓申,曾在浙江提刑按察司和溫州府偵破過一些案件?”


    李時勉不禁恍然大悟,原來商屹真正想要的人是他。


    明白過來後,點點頭,他有些猶豫地道:“記起來了,申式南。如果他出馬,說不定真能幫老夫找迴臉麵。不過,以他的才學,明年春闈之後,一甲不敢說,但二甲肯定沒問題。”


    李時勉第二次入獄,與薛瑄一樣,是遭司禮太監王振構陷,被鎖在國子監門前暴曬三日,幸得石大用、李貴、申佑等太學生聯名上書,稱“願以身代荷枷”,並得朝中多位大臣斡旋,最終皇上得知,這才下令釋放李時勉。


    如果在太學生的參與下大案得破,確實會給國子學和他李時勉大大長臉。畢竟,皇上這次沒點名錦衣衛參與,而是讓大理寺主理。


    從這點來講,可以說國子學與大理寺都有共同的仇敵錦衣衛。


    此外,商屹敢篤定李時勉會插手,還有一個因素,李時勉曾做過刑部主事,對於挑選什麽類型的太學生參與破案,他心裏有數。


    “我給他辦案主導權,我的人,以及順天府的人,都聽他的。事了之後,如果他願意參加會試,不願進我大理寺的門,空出來的名額依舊屬於國子學。”咬咬牙,商屹繼續加碼。


    在大明朝,參加科舉,考中進士,被認為那才是讀書人的正途。雖然太學生本身也有舉人功名,但與二甲進士出身相比,實是天壤之別。


    有本事的,肯定想要進士出身。一般的太學生,在有好的選擇時,也會有自知之明,比如大理寺就不差。


    那意思就是,申式南不要的名額,照樣給到國子學,由他李時勉處置。


    其實,商屹也是在賭。除了昨天有人舉薦之外,他對申式南也基本不了解。申式南可能在浙江提刑按察司和溫州府破過一些小案子,有點小名聲,但還不至於名動北京,連他堂堂大理寺寺丞也曉其大名。


    但他不得不賭,從刑部移交來的這個案子,他的人也是一籌莫展,涉案的人還是有爵位的侯爺,各方壓力他快頂不住了。


    既然如此,不如死馬當活馬醫。當然,一個沒有正式官職的人,是很難名義上主導案件查辦的。但那不重要。


    二人商定之後,一匹快馬從西直門往西湖(今昆明湖)西南邊的柳浪莊飛馳而去。


    柳浪莊距西直門約二十裏,水草豐沛,楊柳成行,黃鸝鳴翠,一排排的柳樹也不知是前元哪位達官貴人種植的。


    據說柳浪莊原名六郎莊,某年春,永樂帝看到這番水波蕩漾,柳葉如浪的美景,想起了杭州西湖的柳浪聞鶯,於是有了現在這個名字。


    莊外一片寬闊的草地上,十幾位太學生準備比試射騎。按國子學號房編號抽簽組隊,每隊各取一個代號,加了彩頭,三三兩兩碰頭商議後各自下注,好一通鬧騰。


    “惠直,你押誰?”人群中有人對著一個遠去的背影喊道。


    “你們玩吧,我去那邊走走。”背影高聲答道,頭也不迴。


    “算啦,別喊他了。有他在,其他號舍還敢玩嗎?”有人嘟囔。


    “就是,就是。他在哪組,哪組穩贏,那還有什麽意思?”一位身材壯碩的漢子笑著跟風附議。這桃月時節,他竟然光著膀子。其他人聽後都不再做聲,顯是默認了。


    “李滿倉,你是建州衛來的,你也怕申式南?”有人問道,語氣不善,直唿其名。


    被叫做李滿倉的壯碩漢子能進國子學讀書,豈會如尋常莽撞武夫那般輕易上當被挑撥?隻見他正色道:“狐裘蒙茸獵城下,胡兒十歲能騎馬。大明建州男兒與大唐營州男兒一樣,十歲就能騎馬打獵,最是敬重豪傑,惠直他箭術比我強,我這是拜服,況且他與我同窗,是友非敵,何來怕之一說?”


    李滿倉掐頭留尾引用唐邊塞詩人高適的《營州歌》,眾人均是國子學太學生,自是讀過這首名詩。


    眾人口中的惠直,是申式南的字。這申式南正是當初在沐王府呆過的謝中節。他今年二十歲,國子學中他年齡算是比較小的,眾人習慣喊他的表字。


    謝中節將滿九歲時,小舅謝棲桐千裏迢迢來到雲南把母子二人接迴溫州永嘉,之後謝家族人同意他改迴父姓。在謝清溪的堅持下,名字也按當初他父親的意願,改為申式南。


    謝中節改名申式南,本就是謝清溪同意迴娘家的條件。


    眾人喧鬧聲中,申式南信馬由韁,漸漸走遠。涉水過了一灣淺溪,遠處三匹駿馬飛馳而來。申式南勒緊韁繩,停步觀看,隻見馬上三人均為年輕女子,其中一人身影翩若驚鴻,青碧披帛隨風飛揚。


    許是擔心溪水路況不明,三馬齊齊減速。申式南目不斜視,直直盯著青碧披帛女子看,三女竊笑不已,兩人輕撥馬頭,與披帛女子微微拉開距離。披帛女子倒也大方,與他明眸對望,眼波流淌中,絲絲羞怯如花瓣入水,盈盈輕笑間與他擦肩而過。


    縷縷微風拂來,申式南嗅到一股從未聞過的少女體香,頓時心跳加快。


    沉醉片刻,申式南撥轉馬頭,催馬涉溪追上披帛女子,道:“北方佳人,亂我心曲。我是國子學太學生。”說著摘下國子監腰牌強塞到女子手中,隨即策馬狂奔而去。


    好在女子似有感應,馬行緩緩。


    申式南一陣狂奔後,馬兒馱著他不知不覺迴到眾人之中。恍惚中,有人推推他:“式南兄,你怎麽啦?快下馬,博士在那邊等著你,說有緊急公務,召你我即刻迴城。”


    國子學逢朔望各有兩天休沐日,申式南等十幾人相約踏青,在值班生那裏有報備。這次出城,動用了國子學的馬匹和弓箭,是需要監丞同意的。


    說話的叫胡觀,太原府學舉薦來的,是申式南同窗好友之一。


    其他人繼續踏春賞花,二人隨博士迴城。如李時勉所料,申式南果然並未推辭,也不在乎名份,表示明年會試才是重點。本來他也不指望能主導查案,但老師既然已經替他爭取到,自然不再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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