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克魯又來不及吃飯,馬不停蹄把這篇文章給陳荒煤送去。


    “又寫了一段?”


    陳荒煤捏著稿子,來了興趣。


    他對《理解萬歲》這稿子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不光讀過報告的內容,還聽過江弦兩次現場報告。


    所以直接翻去新加的那一頁。


    先看到的是第三部分前方後方,江弦此前在第二部分中就有提到過前方後方,比如講那些飛向前線的“絕情書”、“吹燈信”,還有那句讓人印象深刻的:“你上了前線,我就給你準備好了棺材。”


    而在這篇新完成的稿子中,江弦又在前方後方這一方麵做了補充。


    他說前線悶熱潮濕,“貓耳洞”裏像蒸籠,根本呆不住人,牆壁上甚至都在滴水,很多將士們都得了關節炎。


    而且都說雲南十八怪,其中有一怪叫“三個蚊子炒盤菜。”


    那邊蚊子鬧的太厲害了!


    戰士們被蚊蟲咬了以後,就成了瘡,不管是擦風油精還是清涼油,都好不了,抓破以後,流出黃水,流到哪裏,爛到哪裏,全身都是潰爛的。


    還有一個情況就是,前線缺水,每人每天都隻有一茶缸水用,隻夠潤潤嗓子。


    南方天氣惡劣,一下雨,水就演了戰壕,淹住膝蓋沒問題,有時候都能淹住大腿,天一晴就暴曬。將士們膠鞋穿在腳上,到了晚上也不能脫,穿著鞋子睡覺,一有情況就得從洞裏滾出來迎戰。


    長此以往,很多戰士的腳和膠鞋都粘到了一塊兒,換鞋的時候,一脫鞋,連皮帶肉的撕下來。


    可是等江弦迴了後方,看到的是歌舞升平,看到的是越來越現代化的生活環境。


    但最讓他心痛的是那些聽到的聲音。


    “那些人就是傻瓜,傻子才去賣命呢。”


    “打吧,多死點兒人,說不定計劃生x都不用搞了。”


    陳荒煤忍不住皺起眉頭,江弦寫的相當真實,這樣的風涼話他也偶爾聽到過,可以說真是觸目驚心。


    “理解不等同於體會,理解是個體對事件的邏輯表示讚同,也不排除有個人體驗,但主要是承認事件的邏輯關係。


    前線官兵們談論理解,不是為個人乞求‘憐憫式的理解’,而是希望得到後方人民在更高層次上的理解。


    在這段時間,我從聽眾的反響和對社會的大量接觸中,認識到要求互相理解已經成為了時代的共同唿聲,提倡相互理解、相互信任和相互尊重,不僅是建設社會主義物質文明的體現,也是社會主義精神文明的需要。


    而今,中華民族迎來了一個從未有過的生活巨變和觀念碰撞時期,不隻是前方後方,整個社會各年齡層、職業層的隔膜都在隨著社會生活的巨變而加深。


    青年不屑老者的生活方式,年長者對年輕人的思想行為嗤之以鼻。


    我們缺乏的正是一種高層次的理解!一種設身處地為對方著想的態度。


    前後方的相互理解中,蘊藏著愛國主義的崇高精神和振興中華的巨大熱情!”


    陳荒煤騰一下站起來了。


    “好!”他這一聲喊的是中氣十足,表情也是十足的激動和亢奮。


    “寫的非常崇高!”


    “鞭辟入裏,精彩至極!”


    升華。


    這年頭的升華,還能往哪兒升?當然是往主旋律上升。


    所以江弦就把主旋律包裝那麽一下,寫進文章裏,立馬就寫到陳荒煤心坎兒裏。


    畢竟對於他這樣鍾情於現實主義的老前輩來說,這樣一番夾雜著主旋律的探討,絕對是正合胃口,足以令他大唿小叫、拍案叫絕。


    “副總編想請您給這篇報告寫文學評論。”吳克魯說出新華社的訴求。


    陳荒煤忍不住笑了起來,“你們用我們中作協的稿子就算了,還得我們中作協來給伱們寫文學評論。”


    吳克魯不好意思道:“副總編說了,這篇文章寫的這麽有高度,必須是最優秀的文學評論家才有資格寫評論文章,最優秀的文學評論家又集中在中作協.”


    “我就寫這麽一篇吧。”


    陳荒煤捏著稿子,蠢蠢欲動。


    好的文章就是這樣,能勾的評論家們手癢,忍不住提筆抒發一下自己在這篇文章當中受到的啟發。


    此刻陳荒煤便是一種這樣的心情。


    江弦迴去休息幾天,很快收到新華社寄來的稿酬單,正是《理解萬歲》這篇稿子的。


    錢不多,一共也就四百多塊,包含了新華社按名家標準的千字10塊付給他基礎稿酬,以及給他預付的10萬冊首印量印數稿酬。


    江弦也不是太在意這一筆稿費。


    到手的稿酬雖然不多,得到新華社這樣一個出版的機會是他比較看重的。


    “陳荒煤同誌給你寫了評論文章,對你補充的兩個部分內容評價相當的高。”吳克魯說。


    “文章雖然這樣寫,不過講演的時候我還是重點談前兩部分吧。”江弦說。


    就說蔡朝東每次報告,也不是全文都要講一遍,而是每一次都有不同,每一次都挑一個部分來著重的講。


    這的確很有必要。


    這麽長的內容,江弦覺得自己要是全講完,第二天得掐著脖子大喊幾句:“寶娟,我的嗓子!”


    收著錢,江弦一琢磨,這錢自己留著也不合適。


    於是打開抽屜拿了幾張票,而後拉著朱琳一塊兒出動,騎著自行車,來到王府井大街的市百貨大樓。


    這兒的商品比較全。


    人也多,都是來看張秉貴同誌抓糖的。


    不過江弦的目標是其他地方。


    “前線的戰士們都喜歡聽歌,我這稿費幹脆買幾台錄音機給他們寄過去。”他給朱琳說。


    江弦拎的很清,他這篇報告雖然是他寫的,但實際上是將士們用鮮血譜寫出的一部精神產品,這筆稿費應該迴饋迴去才對。


    朱琳對他的決定也沒什麽異議。


    兩人去到賣錄音機的櫃台,發現這塊兒的人也不少,買個錄音機竟然還要排隊。


    江弦這時候就覺得有點兒奇怪。


    不是都說這會兒條件困難麽?怎麽買個錄音機這種大件兒還得排隊?


    這種感覺就像是後世有人詫異“不是說經濟不好房子賣不動麽,我這兒怎麽天天有人買房。”


    排了一會兒終於輪著夫妻倆人。


    江弦往櫃台上看了一眼,由於這會兒中日友好,加上日本的經濟確實在騰飛,櫃台上的錄音機基本都是日本的牌子,像是耳熟能詳的什麽鬆下、日立、夏普、三洋.


    “買三洋的。”朱琳說,“都說三洋的錄音機質量好。”


    江弦點頭同意。


    三洋的錄音機做的確實出名,甚至國內很多地方直接管錄音機叫三洋,能把自己品牌做到成為產品的代稱可見一斑。


    買來的是單卡錄音機,單卡就是隻能裝一盒磁帶,體型比較小,但是看上去很厚實,有點兒像板磚。


    這年頭單卡已經有點兒過時了,大部分小年輕用的都是雙卡,買來以後呢,一隻胳膊拎住錄音機的上頭,另一隻手踹兜,然後播放著音樂站在街頭吹著冷風,這就是這年代的靚仔們最流行的裝逼方式。????江弦買單卡的原因當然是便宜,可以多買幾台。


    他手裏不缺票,運氣好,櫃台也沒缺貨,最後花400塊一共拿到手三台三洋牌的單卡錄音機。


    櫃台附近的客人都震驚了,人人羨慕,目光火熱。


    “媽呀,這對小年輕得是什麽人物呐?”


    “就是說呢,買錄音機這玩意是按斤稱著買啊!”


    “喲,今兒算是長見識了!”


    “再大富大貴也得敗光嘍。”


    “沒眼看沒眼看,世風日下,這是朝著資本x義靠攏。”


    有人驚歎,有人揣測,有人好奇,當然,最少不了的就是發酸。


    江弦也完全不搭理,和朱琳抱著盒子就走。


    出了大門,往前走了一截,忽然被人拍了一把,他側過頭一看,看著一鬼鬼祟祟、賊眉鼠眼的哥們兒,大夏天戴著帽子和口罩。


    “哥們,買東西呢。”


    這會兒社會不太平,江弦把朱琳擋在身後,警惕的看一眼他。


    “有事兒麽?”


    對方嘿嘿一笑。


    “您要帶子不?”


    “帶子?”


    江弦奇怪起來,“什麽帶子?”


    “黃帶。”


    對方打量一眼四周,隨後拉著他去到一個人比較少的街道,馬上看著一個同夥,應該是有個客人剛從他同夥那兒買完東西,見江弦過來,把東西往衣服裏一揣,緊張的低下頭快步離開。


    “都有啥帶子?”江弦問。


    “你自個兒挑。”


    江弦非常嫻熟。


    “日韓的有不?”


    “沒。”


    “那歐美的呢?”


    “沒。”


    “港台的總有吧?”


    “有!”


    那人很熱情,“鄧麗君的你聽不?鄧麗君現在最流行了,你去廣東那邊兒打聽打聽,誰不聽鄧麗君。”


    沒錯,所謂黃帶當然是音樂磁帶,鄧麗君更是此中名家。


    江弦曾經看過人民音樂出版社出的一本書,就叫《怎樣鑒別黃色歌曲》。


    像什麽《路邊的野花不要采》《薔薇處處開》.都在書裏被標記為黃色歌曲。


    由鄧麗君重新演繹的《何日君再來》在其中更是被列為典型中的典型,屬於得偷偷摸摸聽的國語小黃歌。


    這也不至於大驚小怪。


    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局限性。


    江弦作為一個後世人,並不覺得這有什麽可悲,也不覺得有什麽可笑。


    畢竟這樣的局限性,哪怕在後世他的時代也依舊存在。


    江弦挑了幾盤帶子,利利索索完成交易。


    抱著大盒子小盒子和朱琳一塊兒迴去。


    迴家以後,他動作麻溜關進門窗,拉上窗簾。


    朱琳看他這麽自覺,心裏非常滿意,放下東西,配合的迴到臥室。


    結果在床上坐了半天,都沒看著江弦他人。


    喊他幾聲都沒迴應,她一翻身,趿拉著拖鞋來到客廳,發現江弦腦袋上戴著個耳機,正是從日本買迴來的索尼walkman,也就是隨身聽。


    “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淚灑相思帶,今宵離別後,何日君再來”江弦聽著這首鄧麗君重新演繹的《何日君再來》,聲音極具鄧麗君的特色,非常幹淨空靈。


    在《怎樣鑒別黃色歌曲》當中介紹道:


    “這首歌是舊社會舞女勸客人喝酒時所唱的,近些年被資x主義女歌手重新演繹,是典型的黃色歌曲,宣揚色情淫穢頹廢內容,腐蝕人們心靈,是人民群眾的精神腐蝕劑.”


    “不就是首歌麽。”江弦嘀咕著,從卡帶裏取出磁帶。


    磁帶不是原版帶,是拿空白帶翻錄出來的,沒有封皮,隻在上麵寫了些數字作為標記。


    江弦把錄音機放好。


    迴頭謝晉會來京城挑演員,不過電影拍攝場地還是在前線。


    沒錯,《高山下的花環》就是在前線拍的。


    江弦還記得曾經講過有人在《花環》的評論區吐槽,“戰爭鏡頭拍的也太爛了,假的一批,戰士從戰壕衝出去衝鋒還要先打個滾,莫名其妙的好笑。”


    下麵迴複都是罵他的。


    因為《花環》這片子就是在前線拍的,好些戰爭鏡頭都是真正的作戰場麵。


    如果這片子的鏡頭都不真實,那世界上再也沒有任何一部戰爭片真實。


    至於戰士們從戰壕衝出去先打個滾.這就是最真實的衝鋒場景。


    真打仗的時候,戰士們衝鋒才不是和後世的電影電視劇一樣,跟吳京似得從戰壕裏一個飛躍上去,端著槍嗷嗷叫著就往上衝,每一顆子彈都能帶走一個敵人,還特麽不用換彈夾。


    將士們衝鋒一般都是從戰壕裏出去先往前滾一下,這是為了縮小自己中彈的概率,然後才看情況決定衝的方式,大部分時候都是匍匐,連滾帶爬的前進。


    “這些歌你送到前線,上頭不得處分你?”朱琳聽完一首《夜來香》,緊張心跳的同時,也替江弦擔心起來。


    “這是我買迴來自己聽的,怎麽能拿這些歌給戰士們。”江弦說。


    這會兒一切都敏感,今年尤其敏感,畢竟有個鄧麗君鐵粉開著飛機去追星了。


    所以即便江弦知道將士們肯定也愛聽鄧麗君,也還是要謹慎。


    他可不想這麽一樁好事兒最後辦成了壞事兒。


    “我迴頭再買一盤大雜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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