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頓飯吃罷,江弦把日譯本先交給了陳喜儒,讓他拿迴去看。


    和佐藤純彌告辭,江弦沒著急離開翠花胡同。


    他看了眼手表,點上支煙,溜溜達達在翠花胡同裏頭轉了一圈。


    位置還行,東城區,和他家那景山東胡同不到一裏地,離天安門也就兩公裏距離,緊鄰著中國美術館。胡同寬五米,是個t字形,橫向往東連著王府井大街,豎向北是五四大街。


    國學泰鬥季羨林搬去燕大以前,在這胡同西口的院子住過好些年頭,住在那座院子最深一層的東房。


    那兒是東廠所在地,院兒裏擺滿漢代的棺槨,黃昏時分,鬼影憧憧,毛骨悚然。


    不過季羨林並不相信什麽鬼怪神靈,用他的話來說:“每日‘與鬼為鄰’,倒也過得很安靜。”


    今天來翠花胡同,除了請客吃飯這件公事,還有一私事兒就是看院子。


    他爹媽倆人很快風風火火的過來,朱琳也跟來了,畢竟看院子是個大事兒。


    除去他們仨,還有個生麵孔。


    “這就是那家院子的房東,吳慶華同誌。”江國慶介紹說。


    “這是我兒子。”


    江弦和這位男同誌吳慶華握了握手,聽他巴拉巴拉的介紹說:“這我們自己家院子,從清朝傳下來的,產權在咱自個兒手裏。”


    “怎麽就想賣了呢?”


    吳慶華也不藏著掖著,看模樣也是真急著賣,巴拉巴拉直接說:


    “我媳婦單位有個分房的機會,我倆都結婚這麽些年了,孩子也這麽大了,年年等、年年盼,終於等著這麽個機會。


    結果單位不知道哪個孫子告狀,說我們家有祖宅,單位領導立馬叫我媳婦過去談話,說你們雖然排著了,但是你們家有祖宅,咱們得先緊著那些個沒房子的同事。


    我和我媳婦一合計,成啊,幹脆把這老院子賣了,再去分房子,我看那幫人還有什麽說法。”


    一邊說著,他取出鑰匙推開院兒門。


    這是一間大型的兩進院,約莫八百平,不過影壁、垂花門、抄手遊廊啥啥都沒了,整座院子光禿禿的,隻有靠著牆的地方杵著幾座不規則的小地震棚,就連樹都隻剩個樹墩子。


    放眼望去,觸目驚心,整座院子北屋隻剩半間還算完整,一地斷壁殘垣,牆都熏成了黑的。


    江弦嚇了一跳。


    與其說這是四合院,還不如說這是一處遺址!


    他剛才還尋思著,怎麽有人放著老祖宅不要,非要單位分的房子。


    得,還真沒誰是傻子。


    就這院子,想住進來,房子都得重新蓋,老百姓哪有錢來蓋房子。


    饒月梅一看是這條件,立馬擔憂的小聲跟朱琳、江國慶議論。


    “這院子哪兒行啊?”


    “這買了那不是大冤種麽?”


    “是啊。”朱琳也急切的看向江弦,生怕他犯傻。


    江弦自顧自的溜達一圈,“這院子咋弄成這樣?”


    吳慶華臉上堆笑,“您知道辮子軍那張勳不?”


    “啊?辮帥!”江弦看過《走向共和》,特熟悉這位、


    大清亡了五年,張勳拉著康有為一塊兒搞複辟,結果被段瑞祺幹了個人仰馬翻,這事兒算是民國一樁鬧劇,張勳死後被溥儀封了個“忠武”。


    “對,就是他。”


    吳慶華那叫個咬牙切齒,“他家宅院就住隔壁,那會兒這糟心玩意兒領著辮子軍擁護溥儀,結果被討逆軍幹了個人仰馬翻,最後跑家裏藏著,人家推了幾門大炮過來轟他宅院,害得我們家這院子也跟著遭了殃。


    您看這地上軋的大坑,那都是讓炮彈轟出來的。”


    “嗬。”


    江弦大吃一驚。


    這還真是遺址啊!


    地上這哪是坑啊?


    這是曆史殘留的疤痕!


    這會兒了解了前因後果,他站在吳慶華的角度一想,一切都變得合理了。


    蓋不起房子,單位又分不著房子,難道接著住地震棚?


    這簡易地震棚,不放風、不防雨,冬冷夏熱,沒上水、沒下水,這破居住條件,還不如他們家在魏染胡同那雜院兒裏的小宿舍呢。


    這也就難怪吳慶華想買。


    而且這年頭,房子在老百姓眼裏就是個住處,和後世不一樣,後世的房子是商品,還關係到孩子上學問題。


    也就是說,這年代人眼裏頭,房子沒什麽附帶的價值。


    一般人在單位都能分著房子,分不著也得賴著單位給分房子,誰會特意花錢在這玩意上麵?


    江弦這邊揣度著。


    那邊吳慶華人自己還有自己的打算。


    小算盤打的那叫個劈裏啪啦。


    這院子你住著,每年得修繕吧?


    光修這就是一筆不小的數目了。


    要是賣了呢?


    錢存銀行裏,那就是純掙錢了!


    這會兒利率那麽高,存個五年期,過上七年八年翻個一倍都有可能。


    少花了七八年修院子的錢,還多掙出一間院子來。


    怎麽想怎麽賺!


    “您這院子多大?”江弦問。


    吳慶華拿手比劃了個“八”,“足足八百平!”


    江弦聽完,溜溜達達轉上一圈,心裏大概有了數。


    總而言之,這院子住不了人。


    他也不稀罕住,他要的就是地皮,重建不重建對他來說沒什麽所謂,買了這塊兒地皮,擱這撂荒都行。


    “您打算賣多少錢?”


    “我們這也是大院子,您稍微一倒騰,連您家裏親戚都能住進來,還能租出去收點租金呢.”


    “您別扯那有的沒的,給個痛快話。”


    “成,咱都是痛快人,這樣吧,一口價。”


    吳慶華一擼袖子,又比劃個手勢,“八千。”


    江弦扭頭就走。


    “哎哎?咱們好商量嘛!”


    “同誌,我說您自己個看看您這院子。


    這是院子麽?這特麽不是古戰場麽?!


    八千?這數目我再稍微添點,上華僑公寓去能整個高級住宅了,水電暖全有。


    您這兒有啥啊?沒水沒電的,八千讓我上你地裏挖炮彈片啊?”


    江弦一通懟,吳慶華半天都迴不上話。


    “你看看你這話說的,我聽你爸說你還是文化人呢。”


    “我是文化人,我也不能當這冤大頭啊。”江弦說話毫不客氣。


    他吃死了吳慶華。


    就這院子,放這年頭,任何一個人來了都不可能買,除了他。


    當然了,他這小心思家裏人又不知道,他媽一聽他不想買,還點頭讚同。


    “就是啊,這院子買了能幹啥啊?”


    “你那稿費也不是大風吹來的,咱可不能買這種院子,這房子蓋蓋得蓋好幾間院子進去。”


    我就沒打算蓋,江弦心裏嘀咕著。


    吳慶華這會兒也是被江弦吃死了,他急著分房子,托人打聽這麽久,好不容易有這麽一戶感興趣。


    他剛才也是故意給自己往上抬一手,留個商量的餘地,沒想到弄巧成拙,反而給人家弄得打消了買院子這想法。


    他趕緊找補,“好商量嘛,要不你給個價兒?”


    江國慶一聽皺眉,拉著江弦的胳膊,“還給什麽價兒啊,這院子我們不要了.”


    “一口價五千塊,行就行,不行拉倒。”江弦直接做了主。


    一家子都急眼了。


    江國慶和饒月梅對視一眼。


    五千塊買這麽個破院子?瘋了!


    朱琳也輕蹙起眉,她倒沒什麽異議,打結婚以來,家裏的事兒就是小事她說了算,大事江弦說了算,就是不太明白江弦要這麽一塊兒地方幹啥。


    吳慶華一聽樂開了花,加上這是人家迴心轉意報出的價格,這柳暗花明又一村的,也不敢再自作聰明。


    “五千塊就五千塊吧.


    不過您得寬限我幾天,我們家分著了房子才能搬出去。”


    “寬限幾天可以,不過咱得寫個東西,定個日子,三個月不管分沒分著房子,你都得給我搬出去。


    另外我可跟你說好了,您這產權得給我弄明白,我收過院子,這裏頭門兒清,你別想糊弄我。”江弦利利索索把這事兒敲定下來。


    吳慶華哎呀一聲,“您上城裏打聽打聽我吳慶華是啥人,絕對幹不出這種事兒。”


    敲定下來,江弦就跟朱琳一塊兒迴去了。


    爹媽那邊兒雖然不理解,但也沒尋死覓活的反對,畢竟他們也知道,這會兒五千塊對江弦來說不算什麽。


    朱琳可是透露過,江弦這會兒存款都有五個“萬元戶”了。


    隻是忍不住唉聲歎氣,感歎江弦走了一步錯棋,花錢弄這麽一座破院子不值當,還不如存到銀行裏去。


    “這麽好的地皮,買一塊兒就少一塊兒,這錢花了沒什麽。”江弦寬慰了下朱琳,“房子這種東西買來不會虧的。”


    他其實沒太在意這事兒,收地皮而已,合適了就買。


    在記憶裏,80年代分房的最後一年,翠花胡同東麵那一片兒拆遷了,開發商說是打算蓋一座商場,結果房子一拆完,拆遷方就夾著巨款逃之夭夭,留了一片廢墟,那一片爛糟了好些年沒人管。


    江弦那院子不屬於拆遷範圍,就算是,他也有警覺了,不可能上這麽一當。


    所以這院子能買,迴頭看需求再爆改吧,這會兒光禿禿的,當個小足球場也不錯,找大馮、王衛國他們過來踢球,再拉上史鐵生當守門員。


    想起王衛國,距離他上次來拜訪已經過去了半個多月,江弦心裏始終惦念著他,決定過去探望。


    這天他騎著車子,在路邊兒拿糧票跟京郊的農民換了點兒水果,蘋果、草莓、芒果、桑葚這些春季作物。


    來到朝陽166號,他不知道王衛國住在哪個屋子,就跟招待所的同誌打聽了一聲。


    “你找誰?”


    “王衛國。”


    “喲,他啊。”


    招待所的同誌印象很深,“你快去看看你這個朋友吧,我覺得他可能有點神經錯亂。”


    這一個月裏,這位同誌時常看見王衛國深更半夜在招待所裏轉圈行走,他都上報給領導了,領導說別打擾他,他在寫東西。


    江弦很快見到了在一片狼藉中創作的王衛國,屋裏那叫個煙霧彌漫,鐵簸箕裏盛滿煙頭,桌上扔著硬饅頭,還有幾根麻花,幾塊酥餅。


    王衛國伏案在桌前,並沒察覺到江弦進來的動靜。


    他中邪一樣,頭發蓬亂,眼角黏紅,手臂抬起似乎都有些艱難了,費力地扶著,握著筆沙沙的寫,如癡如狂的寫。


    江弦抿了抿嘴,見此情形都不敢打擾他了。


    他知道王衛國寫作的習慣,宛若水銀瀉地,即寫作時喜歡一鼓作氣。


    用他自己的話說,這樣從始至終都保持同樣的激情,他最怕的就是寫作時情緒被意外的幹擾打斷,這樣打斷的地方便會留下一塊疤痕,即使後來他精心修補,也很難再恢複本來麵目。


    把提水果的網線兜放在一旁,撕下一頁稿紙壓在下麵,寫了一行:“望珍重身體,江弦。”


    迴去路上,想著王衛國,江弦聯想到李蘭德,似乎每個至高的藝術家形象都能拚湊到李蘭德的身上。


    記得王衛國後來迴憶創作《人生》的經曆,說他分不清白天和夜晚,渾身如同燃起大火,五官潰爛,大小便不通暢,但他說那是迄今為止一生中度過的最美好的日子。


    一路上,想著王衛國的事情,一篇《人生》的文學評論便在腦海中漸漸成型。


    沒過一天,王衛國便找上了門,他臉色蠟黃,有些浮腫,走路都有些困難。


    “寫完了?”江弦問。


    “寫完了。”他點點頭。


    《人生》終於呱呱落地。


    江弦迫不及待的讀完,在上一稿中,巧珍是劉立本唯一的女兒,在這一稿裏,多了個大姐和三妹,巧英和巧玲。


    這正是王衛國在人物關係交織的突破。


    全文十四萬餘字,構思兩年,曆經三稿。


    可以說這是江弦迄今為止讀過最好的一版《人生》,甚至超越了曆史上原本的第三稿。


    “衛國同誌,你寫了一部巨著!”


    江弦鄭重的說,“你的辛苦是值得的,未來的文壇會因為《人生》留下你的名字,留下路遙的名字。”


    王衛國聽了他的話,激動地快要哭出來。


    “江弦同誌,我有一個請求。”


    “你講。”


    “這篇稿子我想遞給你。”


    王衛國鄭重其事,“沒有你,就不會有這一部《人生》,我希望你能幫我把這篇文章發在《京城文學》上麵。”


    江弦愣了許久,“你真的給我?”


    “我已經決定了。”


    王衛國堅定的說,“因為《人生》不僅是我一個人的作品,也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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