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文章是要靠改的,第一遍是恥辱,第七遍就是光榮了.”


    王衛國喃喃著重複了一遍,看向江弦的雙眸中更多了幾分欽佩。


    金句啊!


    如何寫出一篇好稿子?江弦同誌脫口而出的這一句,是他聽過最好的迴答之一。


    正如果戈裏那句:當火焰焚毀我的書的最後幾頁時,它的內容突然象從烈火中飛出來的鳳凰一樣,清晰而明朗地複活了。


    果戈裏給人朗誦作品,結果對方睡著了,於是果戈裏說:“本來希望能聽到您的真誠的意見,如今閣下的瞌睡就是最好的迴應。”說完,他毫不猶豫地將手稿投入爐火之中。


    江弦這句話裏也有果戈裏的影子,短短一句話,蘊含著他對寫作的思考和沉澱,以及作家洞察世事的睿智和深刻。


    “第一遍是恥辱,第七遍就是光榮了。”


    王衛國奉若圭臬的默默記下江弦這一句話,低頭看了看手上的稿子,“我迴去研究研究這份稿子。”


    “衛國同誌,其實你這篇稿子已經夠好了,但佳作和巨作之間仍有一線之隔,我相信,等你徹底抹除這篇稿子以後,你能寫出一部真正的巨作!”


    王衛國一聽這話,登時激動的捧起《人生》的第二版手稿,沒有絲毫猶豫,呲啦一下從當中撕開。


    “哎哎哎?!”


    江弦趕忙攔住,“衛國同誌、衛國同誌!你幹嘛?你冷靜!”


    就算是為了中國文學,江弦也不能看著路遙撕掉這份稿子。


    這可是《人生》的原稿啊!


    雖然並不是最終版的稿件,隻是第二稿,但這樣的稿件反而有著獨特的珍貴性。


    因為它是世上的唯一。


    “江弦同誌,你不要攔著我。”路遙性格有點衝動。


    他並不是第一次幹這種事了,《人生》的第一版手稿就是因為他不夠滿意,撕了個粉碎。


    “衛國同誌,慎重、慎重。”


    江弦一邊阻止,一邊覺得今天的事情說不定會傳為佳話。


    國外很流行這樣的故事,從作者手裏搶救下來珍貴的稿件,像是《洛麗塔》的手稿,就是作者納博科夫的妻子從火爐子裏搶救下來的。


    日後,他江弦救《人生》的事,搞不好也能淪為一樁美談。


    爭搶幾下,王衛國停下撕稿子的動作,無奈道:“你就別攔我了,我要是留著這份稿子,心底總是存著一分僥幸,肯定寫不出更好的稿子來。”


    江弦搶過這一遝《人生》,見其已經被撕成兩半,心疼不已,說話語氣也就重了幾分。


    “你要是真下定了決心重新寫一篇稿子,這份稿子撕或者沒撕又有什麽差別?”


    王衛國聽了他的訓斥,終於冷靜下來,歎一口氣。


    他確實是衝動了,正如江弦所說,要是下定決心重新寫稿,撕不撕這篇稿子又有什麽分別?把原來的稿子從記憶中抹除才是重中之重。


    江弦說:“這篇稿子我就先幫你保管,你就當被撕毀了,迴去別再想這些事,靜下心好好研究研究如何重新編織中的人物關係。”


    他是真不忍心這樣一份珍貴的稿子白白被撕毀。


    日後收藏進現代文學館裏也是一件好事啊,《人生》這部傳世名著的創作過程,也能更加立體的為讀者展現。


    “那就先放在江弦同誌你那裏吧”


    王衛國答應下江弦的提議。


    他不再關心這冊被他放棄的第二稿《人生》,裝好《天下第一樓》的手稿,和江弦告辭,迴到暫時落腳的招待所


    ——朝陽166號,人文社的大樓。


    王衛國和《當代》的關係親密,來到京城以後,總是習慣借住在這裏,這習慣和馮驥才一樣,不過後者是和人文社的關係密切。


    宿舍裏頭還住了好幾位作家,王衛國和他們打個招唿,中午天熱,他迴來路上捂了一脖子汗,自顧自的用濕毛巾擦了擦,完事兒坐在床上抽起了煙,一邊抽一邊琢磨江弦剛才對他說的那些話。


    “人物關係的交織”


    王衛國抽煙很兇,一包煙在他手上很快抽完。


    招待所的宿舍很大,滿屋都是床鋪、桌子和人,有十來個人,有的在埋頭寫東西,有的聊天抽煙,有的躺著睡覺,比起作家的招待所更像是大車店。


    大夥都是天南海北來的,雖然都窮,但不吝嗇,彼此的煙茶不分家。


    王衛國嘴上不能沒有煙,胡亂撿著不知誰剩下的一根“戰鬥牌”卷煙,拿起來就抽,抽完一根兒,仍覺得不夠過癮,再找又找不著剩煙。


    幹脆撿了地上幾個煙頭,把煙絲弄出來,再撕一條稿紙卷上,舌頭一舔用唾液封口,點上便抽,一口終於把癮過了。


    他心滿意足,這才坐在桌前,先是握著筆,將江弦所說的那句金句抄錄下來。


    “好文章是要靠改的,第一遍是恥辱,第七遍就是光榮了。”


    做完這些,才從包裏取出江弦交給他的手稿,捧在手上,掃了眼第一行:


    天下第一樓!


    王衛國從江弦那兒拿來這稿子的時候就發現了,這並不是一篇,而是話劇劇本。


    和後世不同,這會兒有相當一部分的話劇創作者,還在追求劇本的文學效果,像《茶館》就是很有文學價值的話劇劇本。


    王衛國本身就是會寫劇本的,當然能讀得懂這篇《天下第一樓》,再說話劇劇本本身也不是什麽難以閱讀的東西。


    他一行行認真的看起來,很快便看了進去。


    “.他這輩子該幹的都幹了,就差門口這副對子,臨走打好了,請給掛上。”


    “好一座危樓,誰是主人誰是客。”


    “隻三間老屋,半宜明月半宜風。”


    “——全劇終”


    “1981年2月完稿於京城”


    正午的太陽漸漸西斜,金燦燦的光黯淡下去,最後變成夕陽的昏紅,連帶著稿紙上都染了一抹舊意。


    《天下第一樓》一共三幕大戲,帶一個幾行長短的尾聲。


    王衛國是下午兩點迴來的,看完這篇劇本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


    將這份劇本合上,他心底浮現出兩個字。


    “震撼!”


    他是心潮澎湃著看完這部劇本的。


    雖然題材講的是一家烤鴨店,內容卻遠不止烤鴨,堪稱是包羅廣泛,情節亦是跌宕起伏。


    更關鍵的是,這篇劇本的人物設計別致而多彩:


    盧孟實的雄才大略,兩位少東家的不務正業,羅大頭的咋咋唬唬,李小辮的敬業和自尊,王子西的世故穩健,常貴的善良忠厚以及熟諳人情。


    還描寫了破落的貴族、窮酸的文人、遜清的宮監、民國的副官


    人物精彩的同時,人物關係的層層交織又構成一幅市井煙火畫。


    精彩程度讓王衛國忍不住拍案擊節。


    “寫的真好!”


    諸色人等,各有各的來曆和脾性,卻在“福聚德”彼此糾葛。


    這份人物的交織,正是他寫第二版《人生》時所存在的欠缺。


    王衛國登時明白為什麽江弦要把這篇劇本交給他。


    這部《天下第一樓》,真真切切是一部處理“人物關係”的教科書級作品。


    “這是誰寫的?”王衛國好奇不已。


    這絕對是一部尚未問世的新作,此前的話劇界他從沒聽說過有這麽一部劇本。


    “下次見著江弦同誌,可得好好問問他這究竟是哪一號人物。”王衛國暗自想著,又翻開這一遝手稿,開始了對《天下第一樓》的第二次閱讀。


    江弦這會兒也沒閑著,一張張的仔細修補著被王衛國撕裂的《人生》手稿。


    《人生》雖然是部中篇,不過字數可真不算少,這部第二稿路遙寫了十萬多字,用的是陝西作協主辦雜誌《延河》的稿紙,放在一塊兒大概三百多頁。


    他補了一會兒,還剩下許多頁,顯然不是一時能夠完成的工作,他事情多,隻好放著一點點的慢慢修補。


    翌日,《電影文學》編輯部。


    傍晚時分,江弦審著一部剛剛修改完成的電影文學劇本《兩航歸夢》。


    這篇劇本已經修改了很多次。


    作者,鄭小龍。


    鄭小龍緊張又拘束的站在一旁,等待著負責生殺予奪的江弦給他這部電影文學劇本蓋棺定論。


    是發表還是再改改,全憑他一句話的事兒。


    “差點兒意思。”江弦終於開口。


    在鄭小龍難過之際,他又補了一句,“不過比上次進步很多。”


    “謝謝江主編。”


    “小龍,我覺得你還能改的更好一點,你說是麽?”


    先否定再肯定,鄭小龍被他cpu的頭暈。


    “江主編,那我再改改。”


    “去吧。”


    鄭小龍拿著劇本離開。


    江弦喝了口茶水,剛放下杯子,便看到王衛國又找上門來,裝了一肚子話的模樣。


    “江弦同誌.”


    “衛國同誌,你先等等。”


    江弦看了眼手表,笑道:“真不巧,我愛人都下課了,我和她今兒約了一塊吃飯,我得先過去一下,要不咱一起?”


    見此情形,王衛國隻好又把話重新憋進肚子裏。


    “我就不打擾了,你們倆吃,我改天再來。”


    “沒關係,一起吧,等下一塊兒找個地方吃點東西,咱們慢慢說。”


    王衛國推辭不過,被江弦拉著一塊兒往北電去。


    “江弦同誌,你給我的那篇《天下第一樓》我已經看過了。”半道兒上王衛國和江弦聊了起來。


    “我看了很多遍。”


    “怎麽樣?”江弦笑嗬嗬的問。


    “受益匪淺。”


    倆人聊了一路,王衛國說了很多想法,很快就到北電。


    北電這會兒就在小西天附近,距離北影廠2公裏的路程,非常近。


    江弦往北電門口掃了一眼,覺得每個麵孔都有點熟悉。


    看著朱琳,他停下自行車給朱琳介紹道。


    “這是衛國同誌。”


    “這是我愛人朱琳。”


    “你就是衛國同誌啊?”


    朱琳打量一眼王衛國,寒暄道:“我常聽江弦提起你,說你文章寫得特別好。”


    “是麽?!”


    王衛國不大好意思的撓撓頭,“和江弦同誌還有差距。”


    “衛國同誌,你太客氣了。”江弦笑說。


    仨人找了家國營館子坐進去,跟營業員點了幾盤炒菜。


    趁著盤子還沒上來,王衛國將《天下第一樓》的手稿從挎包裏取出來,放在桌上。


    “江弦,這部劇本的作者的年紀應該不小吧?生活根底可真深厚!”


    “年紀?”江弦也不知該怎麽和王衛國解釋。


    朱琳就在他身旁坐著,看著《天下第一樓》,很快明白什麽狀況,輕笑幾聲:


    “衛國同誌,《天下第一樓》的作者的年紀可不大,比你還要年輕一些呢。”


    “比我還要年輕?”王衛國一驚。


    在王衛國看來,《天下第一樓》描寫的生活根底相當真切。


    這一點做的雖然沒有《茶館》那麽好,但已經算相當不錯了。


    所以他認定,創作者一定是有充足的時代閱曆。


    但是這會兒,朱琳居然會說這作者比他更年輕,這簡直不可思議。


    “這作者究竟是?”王衛國皺著眉頭請教。


    “作者.他不就在這兒麽。”朱琳笑著提醒。


    王衛國錯愕一瞬,順著朱琳的目光看向江弦,一拍腦門。


    怎麽就沒想到呢?!


    合該如此!


    合該是他!


    對於江弦來說,寫個話劇劇本又有何難?


    “原來是江弦同誌你的作品!”


    “見笑了,衛國同誌。”江弦不好意思的說,“是我大言不慚,還讓你學我寫的東西。”


    “跟你學習有什麽丟人的,我應該多跟你學習學習才對。”王衛國撓了撓腦袋。


    、詩歌、電影劇本、電視劇劇本在他看來,江弦無疑是個全才。


    如今他又寫起話劇劇本,還寫的這麽好。


    王衛國深知寫這篇話劇劇本有多不容易,尤其是以江弦這樣的年紀來寫。


    太難了!


    《天下第一樓》和《茶館》風格將近。


    出生於上世紀20年代的“語言大師”老舍,對於舊中國的社會生活,尤其是京城的市井風俗可謂是爛熟於心。


    他來寫開茶館、賣苦力、賣藝這類題材的戲那是得心應手。


    但對於解放後才出生的年輕人來說,絕對是巨大的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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