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隻蒼鷹口中銜著小酒壇,自山下飛到了伊宙身邊。


    將四壇酒放在了伊宙麵前,蒼鷹們在伊宙和寧鬱珩頭頂盤旋了幾圈,再次翱翔至天際。


    寧鬱珩神往地看著天空,說:“其實在第二世,也就是第一次重生之時,寧鬱珩心裏由衷地感謝這個世界。他想大概因為自己前世夠良善,才換來了今生改寫命運的機會。”


    伊宙給他遞過去了一壇酒,寧鬱珩接過,啟壇便是馥鬱的花香氣息。


    是上好的桃花釀。


    一口酒順著喉嚨流進胸腔,寧鬱珩的眼中染上了幾分迷離醉意。他悵惘地說:


    “第二世,他重生在自己五歲那年。他想阻止意圖謀反的父親,可他失敗了,一個五歲的幼童所能做的事實在太少。他連父親因何而謀反都沒能弄清,悲劇便再一次上演,甚至更糟。被送去狄國之前,他依舊被喂下毒藥,先皇終究是顧忌的。而這次,一心尋找真相的寧鬱珩終於因為太過張揚而被寧毅戒備。他沒得到解藥,一生被寒毒折磨,朝堂中樹敵無數,被世人戳著脊梁骨。”


    “第二世,無權無勢的離王死在了歹人手中,至死都不知道這是哪位仇家的手筆。”


    “他想著,重生一世有什麽用呢?是他太貪心,居然幻想有機會能再試一次。”


    “於是上天賜給他第三世。同樣的時間節點、同樣的五歲那年。他欣喜若狂,以為老天眷顧著他。”


    “結果就這麽一次次重蹈覆轍。”


    “如果從未輪迴過,停在第一世,反而不會如此執著吧。隻可惜他太過貪心,於是困於執念無法自拔。”


    寧鬱珩抓起酒壇一飲而盡,空酒壇被他重重撂在地上,砸出一聲沉悶。


    伊宙遞過去新的一壇酒,輕聲問:“最終他找到真相了嗎?”


    “找到了,所以更加可笑。”


    寧鬱珩苦笑著,眼眶中的淚水不止因為酒意:


    “一切早就注定好了。父親的死亡是他與先皇做好的局,為的就是拿下狄國這個心頭大患。母親為了讓這局棋更完美,主動服下了毒藥,妹妹是朝廷紛爭的犧牲品,連我被送到狄國這件事,都是早就被先皇計算好的。”


    得知太多真相究竟是不是好事?


    寧鬱珩不知道。


    “從重生的節點到父親謀反,不過半年時間,他湊了幾百年才湊出真相。第二十四世,他終於弄清楚了一切。他滿懷期待著用這一世的剩餘時間研究藥理,終於找到了能控製人神智的藥方。”


    “他知道自己受上天眷顧,還會有第二十五世的。果不其然。第二十五世,他在父親謀反之前偷偷配出了藥,控製著父親母親把一切都拋下。什麽布局什麽謀劃都無所謂,我隻想讓身邊的人都能好好的。我知道父親母親不會同意,但我不在乎……”


    寧鬱珩的自稱全然亂了套,他早已不知道輪迴中的自己還能不能算得上“我”了。


    “輪迴了上百年,我卻連他們衰老的模樣都隻見過那一次。”


    “那一世的寧國和狄國打得不可開交,戰火蔓延數十年,而我們在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活得很幸福。我終於能膝下承歡,也終於見到阿冉長大之後的模樣。我陷在幸福之中,刻意忽視掉父親和母親悲傷的眼神。”


    “這一世的父親死前緊緊地攥著我的手,他說,這並不是他想要的結局。”


    “父親說,他不知道我究竟如何得知了真相,又如何在五歲那年控製著他和母親離開寧國。可無論因為什麽,寧鬱珩都辜負了父親的期待。因為他們是寧國最尊貴榮耀的皇家之人,本就該為寧國的天下而犧牲。”


    “父親是帶著遺憾離世的。他說,看著滿目瘡痍的寧國、看著流離失所的百姓,他死不瞑目。”


    “父親死後,母親也一病不起。母親說,若重來一次,她希望看到寧鬱珩擔起責任,見證天下太平。”


    “就連阿冉都說,如果自己的死能為平息戰火獻上幾分力,她萬死不辭。”


    “原來隻有我是最自私的那一個。”


    “我終於明白,為了成為無拘無束的逐風公子,我必須先成為勢不可擋的離王。”


    寧鬱珩笑得淒涼。


    “第二十六次人生,寧鬱珩又是為天下開太平的離王了。隻不過逐風公子已經死了,死在不知道哪一世的竹林中。”


    伊宙不忍再聽。


    “他想著,不再找了,什麽都不再找了,有什麽意義呢?追尋到最後還是迴到了原點。就這樣吧,按照第一世的模樣再演一世戲,感謝老天在自己這個廢物的身上耗費功夫,此後不必了,讓他就這麽死去吧。”


    “可是老天不打算放過他。”


    寧鬱珩醉了,他臉頰通紅,眼角不受控地落下淚:


    “第二十七次!還想讓我做什麽!”


    空酒壇被寧鬱珩摔倒了身邊,碎成片。


    “所以我什麽都不管了,我跑得遠遠的,誰愛做離王誰就去做!我想殺人,想把這個世界燒成灰,最後我開始用刀子淩遲自己,若前世有罪,我今生剔骨償還。”


    “之後零寂出現了。他說,你怎麽能去尋死呢?你是這個世界的希望,你是救世主,你要好好活著,要永遠活下去,為了所有人。”


    “你的生命唯獨不屬於你自己,所以你不配死去。”


    “所以此後的數十次輪迴,我無數次拿起刀在自己身上留下各種傷口,隻有那些疼痛能提醒我繼續活下去。”


    寧鬱珩通紅著雙眼:“因為我連死都不配!”


    他看向伊宙的眼神中滿是祈求:“已經結束了對嗎?寧鬱珩可以去死了,對不對?”


    “都結束了。”伊宙的聲音沉穩堅定。


    “還會有誰出現在他的身邊嗎?”


    醉意湧上寧鬱珩的腦中,他的聲音越發迷茫:“第五個出現在他身邊的人說過,寧鬱珩是這個世界的重要存在,如果得到寧鬱珩的愛,就能得到幸福。還有誰嗎?還有誰需要他來愛嗎?”


    伊宙攏了攏寧鬱珩額前的碎發。


    因為這樣,第六次攻略之後的好感度才能一直維持在79%啊……


    不再試圖更改自己的結局,卻為了任務者們的“幸福”而努力著。


    寧鬱珩依舊在自顧自地問著:“寧鬱珩存在的唯一意義就是讓別人幸福,所以還有誰需要他的愛嗎?菱兒……菱兒長得很像阿冉,菱兒幸福嗎?她有家了,我給了她一個家,她感到幸福了嗎?”


    聲音逐漸低落下去,寧鬱珩突然撲進了伊宙懷中,像個天真的孩童一樣仰頭問:“那些被送到我身邊的人,都得到我的愛啦,那些人現在幸福嗎?”


    伊宙低頭注視著寧鬱珩亮晶晶的眼睛:“幸福的。”


    除了寧鬱珩,所有人都得到幸福了。


    “那就好,那我就能放心地死去啦……我真的不想繼續活下去了……我想活下去,但是我活不下去了……”


    寧鬱珩哽咽著,淚水再次斷了線。


    “我也想活著啊,可是活著好累,寧鬱珩太累了……他的生命終於沒有意義了,他怎麽還活著啊……神明,主人,您能不能救救我啊……”


    懷中的人抽噎著,前言不搭後語地向神明訴說著自己的委屈。


    伊宙的手輕柔地撫過他的背,突然說:


    “寧鬱珩已經死了。”


    在寧鬱珩茫然的眼神中,伊宙的臉上帶著清淺的笑:“這樣,你就能活下來了。”


    “寧鬱珩已經……死了?”


    “沒錯,寧鬱珩已經死了,整個世界都與他無關了。所以什麽都不再重要,這世界上一切責任都與你無關。因為寧鬱珩已經死了,而你還活著。”


    “我是誰……?”


    “你喜歡什麽?”


    “我……我喜歡竹林。”


    他終於能迴答“喜歡什麽”這個問題了。


    “那你就是一顆小竹筍。”


    伊宙捏了捏懷中人布滿淚痕的臉:


    “小竹筍的生命不需要意義。如果非要找出一個意義不可,那就是吃飯睡覺曬太陽,長成多奇形怪狀的竹子都無所謂,長不成竹子也無所謂。”


    伊宙收緊雙臂,把瘦弱的小竹筍抱了滿懷。


    “無論怎麽樣,主人都會很喜歡她的小竹筍的。所以,她希望小竹筍也能很喜歡自己。”


    如果寧鬱珩覺得自己已經死了,那麽就這樣吧——


    寧鬱珩大仇得報、執念已消,遍體鱗傷的軀殼死在了竹林之中。


    而沉重的靈魂終於在千年之後得以休憩,埋葬一切蝕骨的記憶,在荒蕪之中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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