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鬱珩這一覺足足睡了一天一夜


    或者說,是伊宙隻能讓他睡一天一夜。


    凡人為了維係生命實在是有太多要在意的事,比如寧鬱珩必須起來吃點東西了。


    本來就瘦弱,伊宙可不想讓寧鬱珩抱著硌手。


    伊宙靜靜地看著寧鬱珩機械地咀嚼著口中的食物,在她的提醒之下寧鬱珩才記得喝口水別噎住。


    鮮活的靈魂隻在月色之下存在了一瞬,就再次消散。


    此刻,寧鬱珩大腦一團漿糊,呆愣愣地與伊宙相對而坐。


    仇人的死亡、輪迴的結束、在神明懷中過於放肆的一天安眠、還有現在渾身傳來的疲勞感……混雜的情緒全部糾纏在寧鬱珩的腦海和心頭,讓他一時不知應該做些什麽。


    好像,什麽都不想做了。


    原本輪迴結束,處於最後一世的寧鬱珩就再無所求。


    能有機會手刃敵人已經是意外驚喜,於是現在,寧鬱珩徹底找不到自己還有什麽存在的意義了。


    寧鬱珩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麽。


    但他說不出話來。


    試著張開了嘴,卻發不出一點音節。


    寧鬱珩徒勞地嚐試了幾次,都不成功。


    他無措地看著伊宙深邃的雙眼,又沒來由地覺得那雙眼中的鋒芒太利,能將自己跨越千年的孤寂靈魂都剖開。


    伊宙說:“別擔心,心裏太亂所以失語,這是很正常的事。想說的太多,一起堵在心口就什麽都說不出了。”


    她捧起寧鬱珩的臉:“來,還記得應該叫我什麽嗎?


    啊,應該叫……


    “主人。”寧鬱珩用幹澀的嗓音吐出了這兩個字。


    酒醒之後,寧鬱珩依舊記得伊宙對自己的要求。不過一個稱謂,寧鬱珩並不介意。


    他不過一具空殼。


    伊宙看向寧鬱珩無神的雙眼,心中有些難過。


    讓寧鬱珩記起自己最初的模樣隻是一個開始,如何找迴才是重點。


    她於夜色之中看到了寧鬱珩原本應有的模樣,狠厲、尖銳、意氣風發,那才是她感興趣的靈魂。


    伊宙準備先把一切問題都解開。


    已經到了這種程度,“天道守則”中的很多條標準,早就可以為寧鬱珩破例了。


    伊宙神情認真而溫柔:“寧鬱珩,現在讓你向我提問,你可能找不到頭緒。那我來問你,怎麽樣?”


    寧鬱珩於是換上了更認真的表情。


    “有關這個世界,有關你和世界的關係,你知道多少?”


    伊宙開門見山,而寧鬱珩聽到問題之後神色不變。


    他思索片刻,說:“我不知道我知道多少。”


    伊宙居然能聽懂寧鬱珩的意思。


    她耐心地等著寧鬱珩接下來的話。


    寧鬱珩繼續說:“是那個叫零寂的……”


    他遲疑地停了下來。


    那個人?那個神?那個怪物?


    寧鬱珩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麽稱唿“零寂”。


    “那個垃圾。”伊宙適時給出了迴答。


    寧鬱珩從善如流地接受了伊宙的建議:“那個叫零寂的垃圾告訴我了很多事。當時的我已經輪迴了二十六次。第二十七世,我終於崩潰了,不管不顧地恨著全世界,恨不得讓所有人都為我陪葬。”


    他慘笑了一聲:“但是轉念一想,我是個死不了的怪物,有什麽好陪葬的。我能一次次重生,可那些人不見得有來世,於是作罷。讓無辜的生命死在我手中,我實在做不到。”


    伊宙靜靜地說:“世界與你一同輪迴,其他生命也會有來生,不過他們不會保留記憶。”


    寧鬱珩發自內心地笑了:“不用保留記憶可真好。”


    他放鬆了下來,雙手隨意撐著地麵,遠眺著天空,陷入迴憶:


    “零寂告訴我,我是這個世界的核心。我的一次次輪迴,是為了讓這個世界不崩潰,讓其他生命不潰散,所以我必須活下去。”


    寧鬱珩的眼中一片迷茫:“從那之後,我再也沒有尋死過,因為寧鬱珩不能死,寧鬱珩的生命屬於整個世界,他不能太自私。”


    伊宙的心情越發沉重。


    所有任務者的報告中,都把寧鬱珩描述成淡然灑脫、偏安一隅的形象。也就是說,早在有記錄之前,位麵重開就已經進行了許久。


    寧鬱珩的輪迴遠不止二十七次。


    伊宙又問:“你還記得最初的那一世嗎?那時的你,是什麽樣子的?”


    “父親叛國,母親病逝,妹妹被害,自己被喂了毒藥送去狄國當質子……身世和這一世沒區別。”


    寧鬱珩自嘲地笑了:“不過第一世的寧鬱珩很有氣魄和膽識,他不肯就這樣一生囿於原地,因此在狄國的十年中一直積蓄力量,暗中與寧國太子聯絡,最後在寧毅攻入狄國之際,當了十年質子的寧鬱珩拎著狄國皇帝的腦袋,一人一騎衝出了狄國皇宮。”


    他的眼神中盡是懷念:“重歸故土後,寧毅在登基大典上封寧鬱珩為離王,又授予他驃騎大將軍的官勳。當時朝中上下一片反對聲音,因為離王的父親是昔日的叛徒,他們說叛徒的孩子也不會是什麽好東西,更何況沒人知道狄國是不是給他洗了腦。”


    說到這兒,寧鬱珩笑了,笑容中有幾分難得的傲氣:“皇兄力排眾議,給離王施展拳腳的機會,離王自然不會讓他失望。到最後,離王麵前無人再敢造次,因為他是寧國最銳利的鋒芒,隻要有他在,外敵就不敢靠近寧國分毫。”


    “那是寧鬱珩最快樂的一世,也是僅有的一世安寧。”


    寧鬱珩眼中都是神往:“寧國安頓下來之後,寧鬱珩求皇兄撤去離王的所有職權。他從來不是閑得住的性格。沒有仗需要打了,他就不想被困在朝堂中了。朝中上下又是一片反對,說離王應該肩負起自己的責任,不該如此不顧及寧國。”


    “他才不管什麽責任呢!寧鬱珩隻想隨心而活。那時的他覺得,人就這一輩子,前半生諸多遺憾,後半生就自私一點,留給自己吧。”


    微風吹拂著竹葉沙沙作響,寧鬱珩的聲音聽上去如風一般清越:


    “於是世間少了鎮守江山的離王,多了策馬遊曆萬裏河山的逐風公子。逐風公子一生無牽掛,最後孑然一身地老死在了一片竹林之中,身邊唯有一匹老馬。”


    寧鬱珩的視線移到了伊宙身上:“可惜不知道那一世的史料要如何書寫寧鬱珩的一生,不過我想,會是個傳奇吧。”


    笑意逐漸褪去,寧鬱珩的雙眼再次變得茫然:


    “第一世的寧鬱珩,怎麽也想不到吧,那一世居然是他僅存的自由了。”


    此後,無止境的輪迴開始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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