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孤昀一時恍然。


    所謂夜家,所謂夜王府,從前又是何等輝煌?


    但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且盛極必衰,這夜王府便是從強盛變衰落。


    許久,似是總算是平複了那些跌宕起伏的心情,江孤昀看向言卿。


    他知曉這人來曆,曾生於盛世,長於太平,但對這個國家,這片土地,這個地方,都太過陌生。


    夜家那些事他雖知曉一些,可這人,怕是從未耳聞。


    一念至此,江孤昀道:“夜乃天下第二姓,而天下第一姓,乃是梁之一姓。”


    言卿聽得一怔,而江孤昀則道,


    “女帝出身於皇族,皇族以梁為姓,且當年大梁以梁之一字為國號,寓意為梁女天下。凡為梁姓女子,皆可上位掌權,皆可執掌大統,登臨那至高無上女帝之位。”


    “然而梁之一姓雖尊貴,但除皇室子嗣,除皇親國戚,其餘人一律剝奪,且明令禁止不可姓梁,便是從前曾有一些人以梁為姓,後來也因一些避諱而改成別的姓氏。”


    所以這梁之一字,為天下第一大姓,但這個“第一”,是因皇室,因女帝,是因這一姓氏所昭告的尊貴顯赫。


    然而夜家卻不同。


    “夜這個姓氏所意味著的,是輝煌,是榮耀,是黎民百姓,是天下眾生。”


    “從前許多人自願以夜為姓,是因夜家先祖要麽上陣殺敵,要麽興修水利,要麽廣開糧倉,要麽修建學堂,要麽四處賑災。”


    “夜家是民心所向,更受百姓所愛戴,是真正的達則兼濟天下。”


    這大梁王朝開國以來的六百多年,曾有無數人受過夜家的恩惠。


    所以夜之一姓,是欽佩,是向往,是敬重,也是世人對這一姓氏,對那些夜家之人的仰慕,且多是以此為榮。


    言卿:“!”


    她忽然就有些明白了,不怪夜王府滿門皆滅。


    “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夜家在民間唿聲這麽高,然臥榻之側又豈容猛虎酣睡?”


    那位十九叔聽了這話,神色悵惘了許多。


    “夜家本是隱於暗處,但許多年前,曾有一位夜王過於高調,自此便與皇族滋生間隙。”


    “而且,”


    夜厭爵神色一頓,又接著道:“夜家尊榮,本就是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夜王府也僅次於女帝皇權。”


    “且六百多年前,大梁開國時,那位開國女帝曾定下過一個規矩。”


    這等秘辛旁人不知,尤其幽州這邊又如此閉塞,江孤昀、言卿,還有江家其餘人,全部朝他看了過去。


    而夜厭爵又慘然一笑。


    “夜家,夜王府,凡有女嬰出生,居嫡居長者,來日不但要承襲王侯爵位,也要擔負監國之責,為輔國女君。”


    “而若女帝昏聵,女君可上斬女帝,下斬諸臣,肅清朝堂,且夜家女君多為帝師。”


    自古便有一傳言,這女尊天下,明麵上做主的乃是女帝,但暗地裏進行掌控的,一直都是夜家女君。


    女君為無冕帝王,一個擺在明麵上,一個處於暗地裏,也僅僅是比女帝少了個頭銜而已。


    另外這女君的權柄甚至在女帝之上,上斬女帝,下斬諸臣,這天下之間,又還有誰是這夜家女君斬不得的?


    身為女帝本該獨享江山,但偏偏處處受製於人,又有幾個帝王能夠忍受這樣的局麵?


    天下之主,理當隻有一個,以一人為尊,以一人為主,


    而夜家滅亡,其實早已是注定之事。


    言卿:“……”


    一時竟不知該如何言語才好,


    突然就有點理解,江家這些人的品行她是知道的,可夜鶯此前隱於暗處做了那麽多,卻從未與這些人交心,是因為什麽?


    是因為不得不謹慎,不得不小心,也不得不如履薄冰,她絕不能走錯任何一步,絕不能輕信任何人,否則她必死無疑。


    許久,夜厭爵又長籲口氣,忽然就問:“鶯兒她,當真已死?”


    言卿又一怔,旋即那神色也不禁端正了起來。


    “在我來時,她就已經因為一寸灰而死。”


    夜厭爵心中一澀,但轉念又看了看眼前這位小娘子,一身的冷香,那長相與鶯兒如出一轍,


    甚至偶爾的一個神色,神態,那份氣質,神韻,也是有些相似的。


    又或者該說,不是她與鶯兒相似,


    而是鶯兒像她,鶯兒與她相似。


    早在多年前,就已不知不覺活成了另一個她。


    江家這邊隻曾見過夜鶯的殘暴狠戾,卻不曾見過,那人其實也有月下淺笑,清冷卓然的一麵,


    更不知若是褪下那些清冷,那其實是個燦若驕陽,豔若桃李,滿身馥鬱芬香,足以叫許多人見之驚豔的少女。


    她是薔薇,生而帶刺,她熱烈怒放,不懼風雨,她其實並不是那清冽淩人的月色,她是火,炙熱如火,隻是她後來逐漸活成了那副清冽冷月的模樣而已。


    夜厭爵忽然心中直發堵,反複地深吸氣,可那神色也越發悵惘。


    “……鶯兒若能見到你,若是知曉你活著,定會極為喜悅。”


    言卿有些愣住,“我……活著?”


    這話聽起來怎這麽奇怪?


    而夜厭爵則是沙啞道:“我雖不知,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而你,這些年又究竟身在何處。”


    “但既然還活著,既然已經離開了,便絕不該再來沾染這些個是非。”


    “苦一次,就夠了,別再來苦第二次。”


    他這話叫言卿越發迷惑。


    “什麽叫還活著,什麽叫已離開?夜將軍您這是把我當成了誰?”


    而夜厭爵聽後一怔,


    本是有許多不解,許多疑問,許多勸言,可如今,竟是又全咽了迴去。


    她不記得?她怎麽能不記得?


    可若她當真不記得,那恐怕也是一件好事,如今的夜家殘破至此,又能夠給她帶去什麽?


    難道要讓她像夜鶯那樣為血海深仇而拚上一條命,在群狼猛虎的環伺下掙一條生路?


    不,夠了,真的已經夠了,一個夜鶯已經夠了。


    許久,夜厭爵又長須口氣,他頹然轉身,看向了江斯蘅那邊,又看了看那雙目通紅一臉怔忡的葉藥童。


    “把他放了,”


    “我既敢當著他的麵兒提起這些事,自曝其短揭露身份,便因我知曉,他絕不會出賣。”


    但江斯蘅僅是冷冷地瞥他一眼,那手依然鎖死葉藥童的咽喉,一副無動於衷的模樣。


    他把頭一扭,看向二哥和妻主那邊。


    “那位十九叔既是小五的授業恩師,傳授小五一身醫術,又是夜鶯的族叔,是親族,我無法拿他如何。”


    “但此事牽連太大,這藥童,不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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