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傑迴到映雪庭,洗去一身髒汙,他坐在院子裏看著四角的天空發呆,這樣的風景和小時候是一樣的。


    小時候,他也這樣坐在院子裏發呆,耀眼的陽光照在他的身上偶爾會有白色的鳥兒飛過。低下頭就會看到院子裏的雜草被風吹地點頭,偶爾還有一兩隻蟋蟀跳過。每天都是寂靜的。


    娘親總是悶悶的躺在床上,經常跟他念叨院子裏的事情,她說院子西南角種著一片矮菊,是父親為迎娶她特意種的。娘親不知道的是,矮菊已經枯萎,西南角隻剩下一片荒蕪。


    每次娘親問到菊花,他總是說長得很好。他知道最想看院子的是娘親,可她的腿不能動,身邊侍女隻來給他們送吃食和衣物,從來都不多說一句話,也不多做一件事。母親能依靠的,隻有年幼的他,他便用語言給娘親編織了一個美好的院落。


    那時候他的名字是沈兆傑。


    他從生下來就沒見過父親,隻有娘親告訴他,父親的眼睛生的極好,為人剛正不阿,是個聰明的商人,也很愛她。


    可他還是不能想象出父親的樣貌,他曾偷偷跑出院子找父親,可父親還沒找到,就被同父異母的哥哥們打的鼻青臉腫。


    那時候,娘親隻是歎著氣,給他吹吹傷口,抱著他入睡。


    在這個時候,他總是怨恨這個父親的,他覺得娘親騙了他,如果父親很愛自己,那怎麽這些年一麵都沒見過?


    為什麽父親要這樣冷落娘親,為什麽府中會有那麽多不同母親的孩子?幼小的孩子心中充滿了疑問,卻沒人解答。


    直到四歲那年夏天,燥熱的天氣伴隨著蟬鳴,他突然想去摘一朵荷花來給母親觀賞。


    那是他第七次偷跑出去的時候發現的一處池塘,池塘裏滿池荷葉微風吹來,翻起一層碧波。


    正當他歡快的在池塘裏遊動的時候,忽然聽見岸上有一道焦急的聲音,“有個孩子落水了,你趕緊下去幫他。”那時候他還不知道,這是來老家省親的沈奕忠夫婦。


    他迴頭看去,隻見一個高大的身影撲通跳入水中,穿過層層荷葉,朝他靠近。他驚呆了,直愣愣的看著男人靠近,將他抱起,又往岸上遊去,直到上岸才迴過神來。


    這寬大的懷抱讓他留戀,他期待地問出聲:“你是父親嗎?”


    男孩的聲音扣動了沈奕忠的心弦,他與妻子秀珠結婚三年,一直想要個孩子,可惜一直沒能懷上身孕,這次迴老家也是想換個環境,讓妻子散散心。


    蘇秀珠也愣住了,她蹲下身用手帕給沈兆傑擦臉上的水珠,沈兆傑有點不習慣,伸手接過。不合身的衣服頓時漏了半截,露出的皮膚青紫相間,就像地上的鵝卵石子路。


    蘇秀珠見到孩子身上觸目驚心的傷,抬頭看向自己的丈夫,而丈夫同樣也被孩子的傷痕驚到了。


    “奕忠,出什麽事了。”又一個男人急匆匆趕到這邊。


    “這孩子剛才在池塘裏遊泳,荷葉太多看不清人影,我以為他溺水了,就跳下去將他撈了上來。”


    沈奕忠擰了擰衣擺的水,又看向小孩手裏的荷花,說道:“現在看來,這孩子隻是想采花而已,大哥,這是你的孩子嗎?”


    來人正是沈奕辰,他看了看這個瘦小的孩子,完全想不起來著是誰:“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沈兆傑。”


    沈奕辰顯然對這個名字不熟悉。


    “你的母親叫什麽?”


    “我母親叫袁夢璋,她腿腳不便,我想給她摘朵荷花給她看。”


    聽到這裏,沈奕辰才想起來,他已經好久沒有去見過袁妹妹了,是從什麽時候見不到她的呢?沈奕辰仔細迴想了一下,又看了看眼前的男孩,這才想起來,是她生了孩子之後就癱瘓了,漸漸的自己也忘了這個人。


    “你…是我的父親嗎?”


    沈兆傑小心翼翼的問了一句。


    “是的孩子,都怪我不好,是我太忙了,沒有顧得上你。”沈奕辰一邊說一邊摸著沈兆傑的頭,又幫他拉了拉衣裳,一副悔恨不已的做派。


    “我看著孩子身上還有傷,剛好丫鬟帶的有些藥,我想親自送孩子迴去。”蘇秀珠開口道。


    沈奕辰也沒有推辭,三人便一同前往沈兆傑的住處。庭院一片荒涼,就連這大片的雜草都沒精打采的長著,絲毫沒有生機。


    沈兆傑連忙跑進去,“娘,我給你摘了荷花,爹爹也來了。”


    三人對視片刻才走進院子。


    進來時,就看見一個瘦弱的女子坐在床上,一臉深情的望著沈奕辰。沈奕辰從進門就被這道灼熱的視線盯著,難免不舒服,他輕咳一聲。


    “袁妹妹,我們的孩子真是孝順,為了你能看一眼荷花,小小年紀就敢下河去摘。”


    袁夢璋沒有迴應,隻是盯著眼前讓她朝思暮想的男子。


    可能是聽過孩子喊了一聲父親,沈奕忠也忍不住開口誇獎,“這確實是一個頂好的孩子。”


    袁夢璋這才收起在沈奕辰身上的目光,轉頭去看另外兩人,從衣服就能看出來不是普通人,她趴在床邊說道:“孩子頑劣,若有衝撞貴客的地方,還請多多擔待。”


    蘇秀珠將一些藥瓶放在床邊,“這些藥早晚一次敷在傷處,孩子有孝心,你是個有福的。”


    沈奕辰開口給女人介紹,“這是二房家的長子,如今國公府的當家人。小...小…小傑下河摘花,驚動了他們。”他對這個孩子實在是不熟悉,剛問的名字都差點忘了。


    袁夢璋再次道歉。


    忽然,沈奕辰像是想到了什麽,對沈奕忠說:“不如,奕忠你把這孩子接過去養著吧。”


    一句話,讓在場的其他人都震住了。


    沈兆傑忽然像炸了毛的貓,“不,我不願意,我不要離開母親,我要一直在這裏照顧母親。”


    沈奕忠夫婦也沒有勉強,我們雖然求子心切,但也不能強要你的孩子。”


    見孩子起了戒心,他們也不好多待,隻好匆匆離去。


    沈奕辰留了下來,等他們夫婦走了之後,對眼前的母子說:“小傑過去了就是國公府的小嫡孫,一生榮華富貴享用不盡。孩子還小,袁妹妹你替他好好考慮一下。”說完,他便離開了。


    屋子裏沉默了半晌,才有聲音響起。“小傑,你聽娘的,跟他們走吧。”床榻上瘦弱的女人望著門外那一框風景,一動不動。


    長期的營養不良讓她的臉頰凹陷,顯得眼睛格外的大。


    沈兆傑不敢置信的看著母親。“不…我不!我才不要去什麽國公府,我是沈府的。”沈兆傑一臉的倔強,眼淚還是止不住的流了下來。


    他正要撲過去抱住母親,可一向溫婉的母親突然變得瘋狂,她將身邊的瓶瓶罐罐朝兒子砸去,“你這個禍害,都是因為你,我才癱瘓在床;都是因為你,我在這個暗無天日的房子裏任人恥笑;都是因為你,我才被沈郎拋棄!你給我滾,滾的越遠越好,我再也不想看見你。”


    他被母親突然暴走的情緒震驚住了,好一會緩過神來,賭氣跑了出去。


    “你出了這個門最好永遠都不要迴來,永遠都不要!”


    母親的聲音像利劍一樣插入他的心髒。


    他找到了沈奕忠夫婦,表示願意和他們走,隻是希望他們能找人照顧好他的親生母親。


    就這樣,他成了沈明傑。


    沈明傑收攏思緒,來到姑姑住的房門前,輕輕敲了敲。


    “進來吧。”


    沈明傑推門進入,將那塊帶有字跡的破肚兜拿了出來,“這是我在娘親的床底下找到的,想請姑姑過目。”


    沈奕歡驚訝了一下,將東西接過,仔細看了起來。


    這是一封絕筆信,是寫給沈明傑的。


    “小傑吾兒,自去年夏天一別,如今又是寒冬,我快要撐不住了,此生怕是要陰陽永隔。


    故留下一書,告訴你我的一生。


    我姓袁,是江北袁家四房的庶長女。袁家是敵國降臣之後,平日裏沒人願意交往,我們的日子過的艱難,所幸族中兄長經商有道,帶領我們袁家過上了好日子。


    六年前,我隨兄長來到江陵,遇到了你的父親。我從未見過如此爽朗的男子,一舉一動都透露著意氣風發。他與兄長議事,後又娶我進門,送我一片矮菊田,那時候我以為他是愛我的。


    我滿心歡喜地和他在一起,以為會是舉案齊眉,相濡以沫。來到府中才發現,他有那麽多的女人。而我隻能帶小小的庭院中等他想起我。可一朝分娩,我雙腿癱瘓,他再也不來了。就連你,他的親生骨肉,也沒有照顧過分毫。


    我兒長大切不可像我一樣,識人不清。


    另外,我偶然聽到過他與兄長密談之事,好似與皇宮中的一位妃子有關。除了他們兩個之外,還有一個都城來的貴客來過與他們達成了某項交易。他們好像在荊州做些什麽安排,我不得知。隻盼我兒能察覺一二,提早防範,切不可卷入其中。”


    看完內容,姑侄二人都倒吸一口涼氣。


    沒想到遠在江陵的富商居然跟皇宮妃子有牽扯。


    “姑姑,這可怎麽辦。”


    “你先不要打草驚蛇,”沈奕歡看了一眼小傑,“這個東西雖然是你母親唯一留給你的東西,可牽扯太大,隻能把它銷毀。”


    沈明傑也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他點了點頭,用蠟燭引燃了這封特殊遺書。


    “沈舅舅好似知道我們所有的事情,連姑姑特意壓下的蘇家事情他也知道。”沈明傑看著火光淡淡開口,他不願叫這個人父親,便跟著薛明瑾喊舅舅。


    “是啊,京中有人在給沈奕辰遞消息,可他這麽苦心孤詣,到底是在謀劃什麽呢?”沈奕歡敲了敲桌子。


    “那皇宮妃子,姑姑有頭緒嗎?”


    沈奕歡搖了搖頭,“後宮妃子眾多,實在是一團亂麻。”


    “我們還是先把蘇小姐小產的事情查清楚,再去一趟荊州,看看能不能找出點線索,這段時間我們要謹慎行事,切不可被你舅舅察覺異常,瑾兒他們也交給你了。”


    沈明傑慎重的點了點頭,離開了姑姑的房間。


    不遠處的一個觀景台上,有個人正站在那裏往這邊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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