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盈尊分了兩塊茶點給他,他空空的眼眶被褐色的絲帶包裹,上麵還帶著淡淡的藥香。他並未狼吞虎咽,而是跪坐案邊,慢慢品。


    “你真餓?”雨盈尊疑惑道。


    他的吃相不知道比雨盈尊和坦生好看多少倍。


    無疾點點頭。


    “你餓你吃的這麽慢?不怕我搶了?”


    他不緊不慢的說:“你要我給你,不用搶。”


    雨盈尊往後一仰,身體靠在身後堆積如山的書籍上:“你倒是大方,沒挨過餓吧,也沒挨過打吧?”


    “挨過,隻是覺得順從會讓傷害更少。我唯一一次忤逆是吸了坦生的血,治好了我很多的病。”


    “我還以為你不會貪心呢。”雨盈尊半眯著眼,一副看穿了一切的樣子。


    “怎麽能不貪心呢?我生存的大地這麽美好…”


    雨盈尊笑笑說:“你在妖界備受淩辱,還覺得美好?”


    “那是兩迴事。大地上的生命軀殼都被外來的靈魂寄生,他們歸根結底會離開大地的。我不與他們計較,我怕我會毀滅那些屬於大地的軀殼。我怨恨那些靈魂,和我覺得大地美好是兩迴事。”


    “怪不得,七星蟒是最接近地蜥的進化,地蜥與你的想法是一樣的。”雨盈尊意味深長的說。


    “隻要和我一樣,愛這寸寸山河,我們想法就都是一樣的。”


    “我去給你多買些吃的來。你等著我。”雨盈尊起身去外麵買了酒菜,風風火火的迴來,一副酒逢知己千杯少的勁頭,拉著無疾喝酒。


    無疾想要拒絕,奈何他力量太大,直接給他灌了兩盞……


    “他們都出去玩了,咱們兩個喝點。”雨盈尊興奮的說。


    “我昨夜在宮裏的角落都聽見你的酒後瘋話,你要是酒量不行,就別喝了吧。”無疾提醒道。


    “酒量多大才叫行?愛喝酒就不要管多大酒量。”他又給無疾斟滿。


    自己則用壇子喝,一種犯了酒癮的樣子。


    無疾無奈,隻能附和著,但他悄悄的把酒都倒了。


    他是真的愛喝酒。可以不吃菜,可以不說話,就是單純的喝。


    “你是不是喜歡喝酒後暈乎乎的感覺?”無疾問雨盈尊。


    雨盈尊眯著眼用力的點點頭。


    “我知道妖界有個藥草,吃了它就有飄忽遊離的感覺。”


    他湊過去問無疾:“什麽藥草,還有我不知道的?”


    無疾通過氣味與溫度判斷他的位置,卯足勁兒給了他額頭一拳,再給他用力一推,他應聲倒下。


    無疾揉揉暴痛的拳頭,暗暗說道:“那個藥草,就是我的拳頭。”


    無疾把酒都出去扔了,再自己摸索迴來吃東西。他依舊不急不慢,慢慢品。


    玲瓏城,在妖界最東,那裏日月不升,隻有漫天星光。簇擁著玲瓏城的石嶂頂部是會發光的石頭,它們柔和的宛如月光的光芒鋪在這座怪異而神秘的城。


    它所有的建築都是傾斜的,宛如樹林的枝葉,層層疊疊又相互留下喘息的空隙讓光照進來。


    這裏的建築用那些彩岩堆砌,個個看上去十分危險,卻又恰好平衡。每座建築的石頭縫隙裏都墜著稀奇古怪的小玩意,比如牙齒,比如鈴鐺,比如石頭,比如樹根,比如布幌子……風一過,叮叮當當的響。


    路凹凸不平,凹處長著藍紫色的苔蘚,路兩側有叫賣的小販,聲音此起彼伏,猶如夜裏的鳥叫蟲鳴。


    他們攤子上都是些稀世寶貝,還有新鮮的帶血的食物。


    “這裏有些奇怪,因地形所致,你不要怕。在瑤城時,我見你喜歡一些小玩意,這裏,都是。”白思岸張望著玲瓏城集市說道。


    坦生早已經去攤子上看了。攤子上羅列著些石頭,石頭逆著光看,裏麵是些水紋。


    “這石頭,叫滴水琥珀,喜歡嗎?”老板穿著粉色短袍,身姿豐腴,修長的脖子上戴著不大不小的花環,灰色的頭發被盤成靈蛇髻。


    白思岸看到了街牆上,貼著他追殺令的上麵又覆蓋了一層熒祝人無罪的告示,路上的妖都對他冷眼相對。白思岸有些不自在。


    “你怎麽了?”坦生問他。


    他笑笑說:“沒事,第一次來這,有些不習慣。”


    “不習慣?那也可以走。”攤主老板陰陽怪氣道。


    坦生生氣的維護白思岸:“不許這麽說我朋友!”


    她拉著白思岸離開這,去找下一個賣小東西的攤子。


    她無意間牽著白思岸的手,讓白思岸不知所措,他突然被自己絆了一下…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他低著頭喘了幾口氣,以此來掩飾自己慌亂的心跳。


    “沒事吧?”坦生關切道。


    他搖搖頭。


    坦生看見他眼睛隱藏著什麽東西快要唿之欲出…他的靈魂在刻意躲避。她環視周圍的妖,他們眼睛裏藏著質疑,憤怒,不解,仇恨,都是對熒祝人的……


    “白思岸他不是熒祝人!”她突然對眾人這樣說,“我是妖皇,我說的都是真的,他不是熒祝人!”


    “除了熒祝人,誰會想去偷火芯?陛下新任,又年歲尚新,可別被他騙了!熒祝人最會蠱惑人心!”其中一個妖說道。


    “當年,我們還被稱作人的時候,熒祝人荼毒大地,傷人無數,他們的咒石,他們的火魅影機,害了多少人!真當沒有人會記得了嗎?真皇廢物,連妖皇也是有眼無珠的貨色!”又有一個妖憤然道……


    坦生見眾憤難平,拽著白思岸打算走。


    誰知白思岸竟然沒事人一樣去旁邊攤子上為坦生挑選了一個墜子。那墜子是鴉羽包裹的銀項圈墜著一塊彩玉,鴉羽在光下現出淡淡的冷藍冷紫,與彩玉相得益彰。


    他拿著這個項圈墜子,給攤主丟下一袋錢,攤主把錢丟在地上,淬了一口:“我不要你的東西,你摸過的東西我嫌髒,給了你,就當除晦氣了!”


    白思岸麵對惡語,不以為意,他為坦生戴上這個項圈墜子,滿意的看了看說道:“真好看。”


    “他們在罵你。”坦生擔憂道。


    “隨他們吧。”白思岸微笑著。


    這時背後不知誰丟來暗箭,白思岸赤色衛氣就將那暗箭融化成泥了。


    “還說不是熒祝人!”街上不知是誰喊了一句,眾妖便紛紛一擁而上,如地獄惡鬼一般向白思岸衝來。


    白思岸抱著坦生,騰身而起,離開玲瓏城。


    那群妖撲了一空。


    不知誰喊了一句:“別追了,這是真皇想要放過的人。咱們以什麽立場去殺他呢?更何況也殺不死,可能還賠了命。真皇那邊想護他,隻會給我們安上暴亂的罪名,且等依附一棵大樹,咱們再出手。”


    “聽說人界的青麟侯秦汝已經逼上匯龍峰找真皇要說法了。”


    “是啊。”


    “白思岸藏身妖界,她一定會來的。”


    “到時候咱們就借著她的名,討伐白思岸。”


    他們身形魁梧,骨肉粗壯,眼若圓鈴,耳如山嶂,口如刀割,尖牙利齒,一口能吞掉一整隻兔子。


    他們騎著馬,離開了玲瓏城,特意繞開了村鎮集中的地方去穿山過嶺…


    白思岸看到了坦生臉上的血點,擔憂道:“剛才我隻想帶你走,忘記了我的衣裳太鋒利了。”


    “沒關係。”她不在意的騎著馬向前走。


    “我了解熒祝之災。真皇為什麽要說熒祝人無罪呢?”


    “天地易變,自然也沒什麽是一成不變的。真皇與熒祝人之間達成了新的契約,總之,真皇不會害百姓的。”白思岸冷靜道。


    “我都沒見過他,他隻是書上兩個冷冰冰的字,他的好壞誰真的知道呢?無論功過,曆史是所有人一起承擔的。”


    “熒祝人就像猛獸,如果不能比他強,至少先穩住他。他不去破壞,就已經算是拯救了。”白思岸說。


    “這樣啊……這百姓不是這麽想的,熒祝二字在他們的心裏太敏感了。”


    白思岸見坦生心思沉重,便道歉道:“對不起,本來想帶你來玩的。沒想到卻讓你更加憂慮。”


    坦生笑著說,動了動項圈墜子說道:“這個我很喜歡。我的憂慮和你沒關係,隻是身在其位必須要思考,我擔心,戰亂會再次降臨。”


    “我躲起來就好了。”白思岸說。


    “做壞事的是敦野,又不是你。”


    他苦笑道:“我也不清白。”


    他策馬狂奔,坦生跟在他後麵,他把坦生領到玲瓏城附近,就揮手告別離開了。


    他就像風一樣從她身邊掠過了。


    坦生停在原地,坐在馬上,甚至都還沒反應過來。


    白思岸很奇怪,他刻意和坦生保持距離,又想去接近她。


    他為什麽要這麽奇怪呢?


    坦生不明白。


    坦生迴了琉璃宮小殿,見雨盈尊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而無疾正向門口的方向張望。


    “你迴來了。”他溫和的對坦生說。


    坦生一進門就跟他說:“以後不要這樣,你自己的身體是最重要的,怎麽能隨便毀傷呢?”


    “你是妖皇,我等應該為妖皇肝腦塗地。”


    “不要這樣,就算是德公也不能讓你毀傷自己的身體!”


    “我知道,但德公阻止不了任何一場心甘情願。”他微笑著說。


    “傻子。”坦生無奈道,“沒關係,你用你的眼睛幫我,我養著你。”


    無疾低頭笑笑說:“能得妖皇陛下的承諾,我已無憾。”


    “可別這麽說,也別陛下陛下的叫我,我隻是偶然在此的。你才屬於這裏。”


    “你是德公的化身,就算你不是妖皇,也應該被尊敬。”


    “我不是了,已經不是了,我沒有黑血了。”


    “沒有黑血也是,其他人就算奪走黑血,擁有黑血,也是小人之輩,和你是比不上的。”他一字一字的說。


    他的話讓坦生感覺到莫名的熱血,這時,雨盈尊醒了過來,他摸著額頭上的鈍痛,痛的喊了一聲。


    “你怎麽了?”坦生問他。


    他慢慢坐起來,慢吞吞說了一句:“沒事。”


    他舉起胳膊揉揉疼痛的腦袋,黑色衣袖滑落,露出一條螺旋纏在小臂上白色紋痕,她好奇的走過去,摸了摸他手臂上的痕跡:“這是什麽?”


    她話音未落,渾身像散架一樣疼,腦袋更是疼的要裂開。疼就算了,還暈,天旋地轉的。


    “這點疼,我本想自己承擔的,沒想到你這麽仗義,舍不得我受一點苦。”他賤兮兮的湊在坦生身邊,難掩得意。


    坦生不想理他,怕一張口,會吐出來。


    他一邊得意,一邊把一顆血紅的藥丸送進坦生嘴裏:“你仗義,我也不能太吝嗇了。”


    坦生漸漸平息的疼痛,讓她整個身體都軟了下來:“我要是知道這樣,我就把你的手臂剁下來,讓你一輩子都休想把疼痛轉移到我身上。”


    “沒用的。我想讓這個月痕在哪,它就在哪,你總不能把我剁碎吧?”


    “我先把你的嘴撕碎!”她捏住雨盈尊的嘴,用力撕扯…


    雨盈尊則把月痕亮在她麵前威脅著,坦生隻得放手,一腳踹開他。


    他懶散的用胳膊撐著腦袋看著她。


    她不理他,轉頭去看無疾,無疾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離開了。


    她冷冷的對雨盈尊說:“你也走。以後沒有我的允許,不許進來。”


    “不行。”他笑著說。


    “不行,那我走。”她賭氣一樣的離開小殿,雨盈尊賴嘰嘰的撲上去拉著她的手:“好了,我走。”


    坦生甩開他的手,轉身跑去閣樓了。


    雨盈尊笑笑出了門。


    他騰身而起,飛迴晴雨萬生樓。


    坦生躺在地板上,還在想今天與白思岸發生的事,她切實的看到了百姓對熒祝人的憤怒,白思岸他想要隱藏的力量,被敦野毫無保留的施展出來了,他無法洗脫幹淨的,是他的身體殺了瑤城百姓,是他搶了火芯,是他毀了兵器司,也是他仗著無罪之詔招搖過市……


    可他是他的朋友,他的身體有罪,敦野有罪,白思岸的靈魂是幹淨的。


    這時,閣樓的窗口蕩著一片白荊紗,坦生抬頭,看見白思岸坐在窗台上,背對著她。


    妖界彩色的光暈從暗夜中泄下,照著他的身體,隻映給坦生一個輪廓。


    “你放了他的靈魂吧,給他自由。”坦生對著他的背影說。


    她一眼就知道,他是敦野,那樣鋒利的氣息又怎麽會是白思岸呢。


    “你知道嗎?真正自由的靈魂是不知道自己是誰的,也沒有人能給他姓名,他還記得自己的名字,說明他還在意這世界與他的糾葛。”


    “你在狡辯!”


    “我沒有。我說的都是真的。我沒有占據他的身體,是他默許我待在這裏的。”


    “你狡辯!”


    “我沒有…”敦野歎息一聲說,“我來這,是因為我想來。”


    坦生見他一直狡辯,已然無趣。她便躺在地上,翻過身去:“我沒有黑血了,你沒必要再來。”


    “我接近你就一定有什麽目的嗎?”敦野問。


    “不然呢?我們因為目的相識,還能有什麽?”她冷冷迴應。


    敦野輕輕歎息一聲,安靜坐在窗台,不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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