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天色仍然黑沉,李斯也還沒意識到,他將要遭遇什麽樣的前景。


    ——


    喜是鹹陽城中一名小吏,從祖上繼承了這個位置,每天勤勤懇懇做事。


    最大的心願是攢點錢去鄉下買幾畝地,留給沒能繼承小吏位置的兄弟們娶妻生子。


    其實鹹陽城外的田地是最好的,兄弟們在城外種地,時不時還能進城來侍奉老母。


    可鹹陽城外的田地不是喜能夠染指的,那是公卿權貴們的後院。


    秦國傳承這麽多年,從雍城遷都到鹹陽又有許多年,城外那些田地就像是一張大餅一樣,早就被切分殆盡了。


    到如今尋常的官員也難以從中分得一分半點,由此也可見,能夠從中分得一分半點的,必然是權貴中的權貴,貴不可言之人。


    喜如今侍奉的上官名叫李斯,便是這樣一位權貴。


    這是喜從同僚口中聽來的,說這位李斯大人乃是當今秦王麵前的紅人,被秦王倚為肱骨。


    換作從前這身份倒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舉世皆知當今秦王隻有十三歲,朝堂上的政令大半出自丞相呂不韋之手。


    可從韓國被滅之後局勢就不同了。


    秦重武德,從商君變法之後,更是尤為看重軍功和武威。


    黔首尚且可以憑借軍功封侯,秦王得到軍功之後,最直觀的變化就是聲威霎時振起。


    秦國不許議論朝政,更不許臣屬議論上官。


    但有些東西變了就是變了,從前文信侯呂不韋的位置,仿佛忽然之間,就被十三歲的王上收迴到手裏了。


    因此李斯大人便也隨之水漲船高,隱約還聽說王上屬意他做丞相。


    當然這些都是不敢亂說的,在秦國,喜這樣的小吏是沒有談論李斯大人和王上的資格的。


    律令如此,喜一向服從得也很好,但心裏難免還是有疑惑,不明白這樣的大人物怎麽會來做自己的上官。


    這也不是什麽實權職位,不過是在少府之中,負責管理麻布和麻繩的小地方。


    據說李斯大人近來負責做衣裳,可那也該去找管理桑麻的地方吧,難道貴人也穿麻布的衣裳嗎?


    思緒萬千,喜表麵上還是一副沉默笨拙的模樣,如同往常一般,早早來到官署,先驗看昨夜鎖死的倉室。


    這是堆放麻布和麻繩的地方,這麽些年了,從來沒出過問題,一是沒有賊敢在少府的地盤動手腳,二是賊既然都走到少府了,何苦對不值錢的麻布和麻繩動手呢。


    是以喜也隻是打算像往常一樣隨意看了一樣——


    喜隨意的視線凝固了。


    從來沒出過問題的倉室,此時正門大敞,巨大的銅鎖可憐地掛在門環上,在喜的視線中,晃了晃,又晃了晃,怦然落地,驚起一片土灰。


    那一瞬間,喜恍然覺得,掉在地上的不是鎖,而是他的心髒。


    依照秦律……


    喜深吸一口氣,邁著自以為穩健,實則七扭八拐的腳步,不再想依照秦律,倉室被盜,如他這樣的小吏應當處以什麽樣的刑罰。


    而是竭力撐著盡管還沒碎,但也已經相差不遠的心髒,往倉室內看了一眼。


    然後喜的視線再一次凝固了。


    其實他心裏已經做好了被盜得空空如也的準備了,所期望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完好無損,興許那賊看見其中隻有麻布,覺得不值錢,因此懶得動手呢。


    但眼前這一幕還是超出他的理解範圍,倉室中並沒有空空如也,恰恰相反,其中堆得滿滿當當,幾乎連一隻老鼠都不能再塞進去。


    全是布料,上好的流淌著絲光的布料,比李斯大人身上穿著的絲袍看起來還要更厚重富麗。


    不,不對。


    喜很快意識到自己看錯了。


    那不是布料,那是成衣,堆滿了一整個倉室的,擠得連老鼠都不能再過去的,滿滿當當的成衣!


    隨著帝流漿和鐵甲的問世,機關術得到了一個爆炸式的發展,用來繅絲和織布的機關人偶隨之應運而生。


    喜還記得村子裏的老人總是以帶著唏噓的語氣說從前布料有多麽的匱乏。


    有時候一家人中就隻有一套像樣的衣裳,誰要出門就由誰穿上,迴來之後立刻脫下來,因為擔心穿在身上的時間太久,會碰掉衣上的一縷麻絲。


    喜沒有經曆過那樣的時代,他家境說不上富貴,但每年年節上,差不多也都能有一身新衣裳穿。


    可見布料不再像從前那樣貴重而罕見了,但也絕不是什麽輕賤的東西。


    更遑論成衣。


    喜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麽多的成衣堆疊在一起,還是這麽隨意地堆疊在一起,鹹陽宮中的王上,恐怕都沒有這麽多衣裳吧!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以勇猛而聞名的秦軍,有時出征之際,有些士卒身上甚至連一件像樣的戰袍也沒有。


    倘若這些衣服能夠穿在士卒的身上——


    喜忽然愣在了原地。


    他意識到這些衣裳之所以出現在這裏的緣故了。


    這麽多的衣裳,就連鹹陽宮中的王上也穿不盡,但軍中的士卒可以穿盡。


    豈曰無衣。秦軍之中,有人甚至還沒有一件像樣的戰袍。


    李斯大人,言辭之間,隱約談及王上有意為軍中改換衣製。


    這零零散散的線索拚湊在一起,逐漸組成一副完整的拚圖。


    喜一下子跳起來,聲嘶力竭道,“大人!”


    雖然不知道這是怎麽做到的,但是大人快來看啊!


    ——


    一刻鍾之後,李斯一臉嚴肅地出現在了倉室之外。


    再一刻鍾之後,持著李斯手諭的軍隊轟隆隆地開了過來。


    第三個一刻鍾之後,李斯親自登門,將方才迴國不久的武安君白起請了過來。


    連帶著他那具鐵甲,以及那把銘文“長秦”的巨劍一起。


    ——


    喜舉著手站在距離倉室約有十步的地方。


    在他身邊圍著的是……全副武裝的軍隊。


    再遠一點是數具站在一起的鐵甲,更遠一點的地方,據說站著武安君。


    喜腦子裏是懵然的。


    他大概知道自己攤上了事,從看到鎖掉在地上時就知道了,但實在沒料到會是這麽大的事。


    怎麽軍隊都被叫過來了?武安君也被叫過來了?


    這是魏武卒兵臨鹹陽了嗎?不久之前先王駕崩那一夜,鹹陽宮中恐怕也不見得有如此森嚴的守衛吧!


    情不自禁地,喜咽了一口吐沫,喉結上下滑動,同時出於人體的本能,他雙腳在地上稍微挪動了一下。


    金屬鏗鏘聲立刻響起,喜立刻睜大了原本微微眯縫著的雙眼,見到麵前一位做軍官打扮的年輕人冷冷地看著他,閃著鋒芒的劍尖已經抵在了他咽喉上。


    如同一盆冷水兜頭澆下來,喜瞬間清醒過來,把手更高地舉起來,雙腳不敢再有絲毫的移動。


    年輕的軍官以劍抵著他的咽喉,片刻之後方才放開,而後有人過來,低聲和這位軍官商議了幾句。


    片刻之後,喜身後多了一具持劍的鐵甲,在站位和姿勢上刻意做了調整,確保能在喜試圖奔逃的第一時間,將他的腦袋砍下來。


    ……


    喜有點不明白,對待他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吏,有必要用到如此鄭重的陣勢嗎?方才就連武安君,似乎都若有若無地看了他一眼!


    他再度迴憶了一遍之前發生的事情,但還是沒搞清楚問題到底出在哪裏。


    隱約覺得大約是那些衣物惹的禍,可他也沒動那些衣物啊?


    事實上,沒人敢動那些衣裳,隻有李斯之前想著要應對王上的問詢,於是壯著膽子進去拿了一條衣裳出來。


    喜眼睜睜看著這位權貴中的權貴,舉著那衣裳時,手抖得像是家裏的太爺爺一樣。


    為什麽對著一件衣裳,竟然畏懼如同猛虎?喜還是不太懂。


    倘若李斯能夠知道他的念頭,那李斯會鄭重地糾正他。


    不是畏懼如同猛虎,比那還要更高一點,是畏懼如同神鬼!


    喜不清楚這一切是怎麽迴事,但李斯心裏已經有了猜測……約莫是與女君相關。


    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他就見識過女君的神異,後來在韓國的新鄭宮中,更是見過王上在她麵前,仿若被攝魂一般的表現。


    還有更多一些,在韓國那件事之後,李斯眼看著王上一天一天變得怪異。


    女君和王上之間的對話並不避諱他,有時候他拿著卷宗前去覲見,說著說著王上的眼神就變了……更有一次他看見王上伏在女君膝上,嘴裏喃喃說著什麽。


    他的嘴唇和舌頭都裂開了,李斯看不見,但疑心他的喉嚨興許也裂開了……血一直流到女君的膝上,可他像是渾然不覺一般,仍然竭盡全力地,喃喃自語。


    還有那些若有若無地囈語,越來越多地迴響在腦子裏,依稀是王上的聲音,似乎還摻雜了女君的聲音,可每當凝神去聽,卻又隻是一片寂靜了。


    這種種神異之事加在一起,實在不能視而不見了,李斯鼓起勇氣稍微探聽了女君的消息,然後他發現沒有。


    不是沒有異常,而是更徹底的……根本就沒有關於女君的消息。


    好像所有人都不知道這個人的存在,李斯問到鹹陽宮中年紀大些的侍女,她眼神茫然了一下,片刻之後隱晦地透露出一些關於女君和王上的消息。


    ——可那全都是李斯見過的事情,就好像在他見到女君之前,這世上根本不存在這樣一個人……一個東西。


    詭異,詭異到了極點。


    更詭異的是所有人都對此視而不見。


    如果你和身邊每一個人都不一樣,那是這個世界瘋了,還是你瘋了?


    從接了這樁差事開始,李斯就在竭力壓抑著內心深處的不安。


    這是他揚名的好機會不假,可是任何東西,但凡牽扯到女君,就總是容易叫人心裏生出不安。


    從前那些引以為傲的學識和才名全都不管用了,這是一個全然陌生的領域。


    陌生到……興許是神鬼的領域。:,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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