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通十二年(871年)正月十三日晨,雪還在下,廣化坊人馬填塞,駙馬宅那柄直入半空的明旌在風中不住扭擺反側,好像它也知道它終究是要離開這繁華的人間了。大概過了哺時,近暮時分,載著文懿公主的輴車將會發軔(注:輴,音春),在親朋、邑司、仆婢、執事以及儀衛的將送下,將出西坊門而向南,經勝業坊過東市之西,再過安邑坊、平宣坊,東轉向延興門,出城後經長樂坡,南折向少陵原。


    其實要說近便,無過於出南坊門東轉,前麵就是春明門。可是天子希望公主多走幾步人間路,多看一眼人間世,便也隻得如此。作為喪事的外監護——新任京兆尹薛能沒什麽可抱怨的,他是斐聲海內的詩家,也是數子數女的父親,聖人豈無人之常情哉?上任至今,這條路線他每天都要親自走上一迴,可惱的是上天全不體人情,自十一月中旬以來,雨雪不斷,路是掃了填,填了修,可依舊是不滑腳便陷腳,怎麽著也不如意。他倒是有耐心的,現在南牙北司百官都集在駙馬宅中開始庭祭了,他還騎著馬在檢看路麵。他一舉鞭,京兆卒便舉棍棒,左近凍得發僵發顫的百姓,便慌不迭地掇著器什,去掃雪、鏟冰、鋪沙。薛能肅著臉眼踢著馬繼續向前走,漫說此事出不得差池,便是出得,他的性子也不允許出的!


    當薛能從少陵原折迴時,駙馬宅裏已在焚燒祭物了,祭物便是特製的車輿服玩,薛能也準備了一架屏風,高近七尺,框用檀香,雜寶鑲嵌,泥金寫繪,正麵繪鳳凰,七屏七態;背麵《涅盤經》,書法森嚴。這件物什,薛能既用了錢,更用了心,他自謂比上不足,比下是綽綽有餘了,自己宅裏便沒有這般貴重之物。到了宅門外,緋衣內監劉季述便過來道:“大尹,遲了,北司南牙都一齊奠了酒,正依品階燒化來!”薛能歎了一聲,抬手道:“還請通報楊驃騎,如何也得使本官往柩前拜拜才好!”劉季述點頭,便進去了。這廝好像與劉行深有些幹係,不知是養子還是侄子。一會,人便出來,道:“不相幹!”便端直了身子,用他那不似閹人的嗓音喊道:“有賓來奠!”裏麵便有人傳唿進去。到頭便有聲音傳出來:“賓入奠!”劉季述便前引,薛能迴頭警了抬屏小廝幾句,小心跟在後麵。


    小廝們也知道的,這裏進去,一舉一動都是禮,亂走不得,亂站不得,亂放不得,亂說不得,亂哭不得,不過禮再多,隻要聽相者指揮便錯不了。到了中庭,他們依令放下了屏風,公主的靈柩就在裏麵,當著堂,旁邊還有一隊人排著燒化祭品,又好看,又好聞,還暖融融的。堂內一聲嚷“賓入奠”,裏麵便嗚嗚啊啊的哭了起來。家主哭了進去,相者示意他們跟著,屏風便放在靈柩的東邊,家主一邊哭一邊設饌,這就與百姓家相似了,漢子們在柩東地上哭,婦人們在柩西哭,上了飯食,便取酒。家主跪了起來,所有的哭聲便止住了,家主悲聲嚷道:“文懿公主將歸幽宅,京兆尹薛能謹奉奠!”奠畢,一堂男女便又放聲哭起來,駙馬哭拜稽首,家主也哭,卻沒話,好不哭了一會,便吃內侍引了出來。他們起來,抬了屏風出來,四品以上的官早燒過了,這裏便是家主官高,不需排隊,下階抬到火堆邊,家主輕輕一推,他們幾個幫著使力,屏風歪在火堆裏著了起來,廊下的和尚便喃喃地念起經來,哎,這堆火灰也是金山銀山了!


    奠後還要送公主到山郭,現在南牙北司官員都在東西兩個偏院休息飲食,薛能身上有職,也沒有過去,要尋楊複璟說幾句話,人囂腳亂,一時也不見人。出來要上馬,楊複璟卻過來了,問他有沒有吃喝。薛能點頭,問道:“驃騎,可有什吩咐的?”楊複璟道:“吾家這裏都齊備了,適才宮裏又來了一千鬥酒、四十橐駝餅餤,賜體夫的,其實也不多,隻說服玩一項,每物便有一百二十輿,便說不得其他了!”薛能點頭,問道:“聖人可來臨奠?”楊複璟道:“要來的,吃駙馬勸住了,將禦延興門哭送!”薛能流矢問道:“隻在城上還是下來的?”楊複璟道:“城上,可要下來時誰也阻不住!”


    薛能手一揖,上了馬。皇帝要隻是在城上便好,由夾城出入,與他的職事無關,若是下城,腳下有個什磕拌,不是他的罪便也是他的罪,城門內外那一段路還得仔細修填一遍才好。


    近暮時分,駙馬宅裏的鼓聲響了,李漼身子不由地便是一顫,郭淑妃睜開了眼,揪心地看著臉色慘白的夫君,還有五刻鍾女兒便要走了。僧徹大和尚還在隆隆昂昂頌著經,神色安和,木魚鏗鏗。鼓色停止時,大和尚手與嘴也一時停住,眼神明淨,等了一會,見天子還是撥著手珠梵聲不止,便又將眼閉上了,繼續頌念華法。郭淑妃卻無法再安下心來,爺娘之喪、太後之喪、先帝之喪她都是經過的,她能想像到駙馬宅裏的情景,一邊是緊張的陳布儀仗,一邊是望柩而悲哭,她想像女兒是有靈的,在冥冥中看著這一切,哭而無聲,淚而無跡,牽不得牽,攀不得攀,前路茫茫,該是何等苦愁惶恐。


    鼓再次響了,李漼猛然睜開眼,從薄團磕頭下來,膝行幾步,對著偌大的金佛道:“佛陀,大唐文懿公主將歸幽宅,大唐皇帝李漼願我佛慈悲,善為接引,善加護佑,勿使驚恐,勿使墮落,早日往生極樂,李漼他日將迎佛骨而頂禮之!”郭淑妃也拜下磕頭。僧徹大和尚將磬一敲,道:“善哉善哉,生善念發善願,必受其福佑!去罷!”韓文約與楊複光便扶過來。


    李漼出來,見雲天低垂,風雪依舊,物物戴白,色色有聲,胸中的悲意便愈發濃了,天耶佛耶,奈何不能以半晌好日相報也!到了輦上,舉目皆故物,往事便曆曆在目,太後在時,自己但駕來此,同昌便總要在這些路徑上跑跳追逐,那時何曾便料到有今日來?一入夾城,場景便愈發熟悉了,初即位時,同昌年還小,自己初得著自由,多少次抱她在鞍前馳往芙蓉園,她笑自己也笑,夾城兩壁也和著笑,笑聲疊在一起,久久不絕,現在他似乎還能聽到。李漼迴過神來,聽到卻是風聲,其中分明伏著哭聲,自己的哭聲,女兒的哭聲。這不由地使他暴怒起來,在輦上大嚷道:“快!”


    當步輦登上延興門城樓時,風中已有了鐸聲,輴車望不到,大纛、明旌、佛幢、道幡卻隱隱在目,不久挽歌聲便入了耳:秦樓高兮上接天,三山遠兮東海間。簫聲絕兮鳳歸去,何年月兮童女還!歌聲清越悲苦,入耳鑽心,李漼不覺失聲而哭,城上內侍、宮女、將士無人不哭。不久,空靜的街麵上便出現了火光,火光伴著歌聲、鐸聲,緩緩而來。漸漸,明旌上的大字便清楚了:“大唐中書侍郎、同平章事韋保衡夫人文懿公主李氏之柩”,睹字如睹麵目,李漼與郭淑妃相扶,都已泣不成聲。


    火隊愈近,挽歌聲斷,便起了一片哀哭之聲。李漼蹌步便要下城,韓文約便攔前拜下道:“大家節哀,公主已駕,輴車不遲,便遠遠地望著去罷!”李漼怒道:“打下去——打下去!”左金吾衛大將軍宋威拜過來道:“陛下節哀,輴車既發,非宿不止,且使公主不安也!”李漼起腳便踢,郭淑妃拜下哭求道:“陛下,唔唔…讓女兒安心去罷,唔唔…讓女兒安心去罷!”


    李漼退了幾步,扶牆而望,旌纛已到了城下,下麵哭聲也愈發響了。李漼亦放聲而哭,輴車半入門洞,他猛然轉了身,嚷道:“同昌,父皇來送你!”可沒走出幾步,人已往地上跌了,楊複光跟得緊,一把摟住,郭淑妃唬得也收了聲,韓文約把了把脈息道:“無大礙的,悲哀過甚,一會就好!”將人抬上步輦,便飛快入了夾城。


    城下的並不知情,各自賣力的哭著,直到城門沒了輪廓,一眾人才收了哀。韋保衡穿著齊衰麻衣,冠著布纓,束著麻絰,踩著精麻鞋,拄著桐木削杖,隨在輴車之後,三步一聲哭的向前走,這身喪服不足以狀他悲痛時的痛,卻足以飾他平複時的哀,五個月下來,他精力已疲憊之極,而接下來還有一長串的禮儀在等著他,路十這廝是想生殺自己呀!


    李漼身子落到床榻上不久便醒了,也沒有說什麽話,由著郭淑妃勸吃了碗藥便重又睡了過去。第二天睡到過午時分才醒,去法乾寺拜過佛後,隨後便命駕迴了大明宮。上元燈節便在榻上歪著,十七坐朝,臉上倒好看了許多,隻是話少,百事無心。


    這天楊複光當值,皇帝才將了一份奏狀在手,卻突然抬頭問道: “楊複光,朕年前吩咐的事可辦了?”楊複光流矢從懷中掏出一本小冊子承了上去,卻拜下道:“迴大家,奴未辦。”李漼已掃看了一眼,這分明是本帳目冊,人名雖怪,卻都對應著一定的財物,問道:“那此物從何來?”楊複光道:“此是楊複恭所予,據他所說乃邊鹹招權納賄之證!”李漼不由地勃然大怒,將冊子一擲道:“受敕者,誰耶?”楊複光磕頭道:“奴罪該萬死!”李漼冷笑了一聲道:“出去!”楊複光磕頭,惶恐退了,其實這冊並非楊複恭親手交予,而是這廝誘使楊守節四個往永崇坊盜得,這般說也不能算是冤枉人,自己若得罪也不能算是冤枉,最好,最好!


    韓文約一進來,李漼便寫好兩道敕書交予了,也不說解,繼續批看表狀。韓文約接了看,卻是出楊複光為崇信鎮監軍(注:神策左軍外鎮),以楊複璟為宣徽南院使,楊複恭落職再用。韓文約也沒有說問,出來便辦了,在他看來聖人當日擢用楊複恭、楊複光隻是為了誘使楊玄價、楊玄翼倆個致仕,今番不管楊複恭兄弟得不得罪,都是注定了要棄用的,現在用楊複璟一如用楊複恭兄弟,也不在於他監護喪事有功與否,鴻漸於磐,飲食衎衎——楊家的富貴怕是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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