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侵早,天還是灰蒙蒙的,北風暫時沒了響動,老人的咳聲也斷了,耳內隻剩下了似甜似惱的囈語,楊行湣便小心地翻身起來,他一直是挨著祖母的,祖母糟糕的狀態影響到了他的情緒,使他對一切都樂不起來。賊兵到城下後,他的心情便愈發下去了,簡直像在腔子裏塞了一條上岸的魚,他無法想象,賊兵入了城會是一種怎樣的情景,一家人又如何逃生,田頵家如何逃生,這一城子人又如何逃生!所以他決定去看看賊。才抽出腳,就聽見田??低聲喚他:“楊哥,去看鼓唱麽?”楊行湣便躡腳走過去。田??的腳現在腫脹得已沒了形樣,雖說隻是普通的扭傷,可一時也好不了,整天隻得跟老幼婦孺挨在一起,看著楊行湣卻到處走逛,可把他饞得壞了。


    到了跟前,楊行湣蹲下壓著聲音道:“我想望望賊軍去。”田頵道:“哎!不去看鼓唱了?”這兩天有人在井邊敲鼓彈弦的說古,前天是《狐鳴記》,說的是陳勝、胡廣揭竿而起的傳奇,據楊行湣說今天是《斬蛇記》,是說漢劉邦,可他竟然不去了,他不去自己央誰轉說?


    “楊哥,你要不去,我自家爬也爬去!”


    “要強,你就爬!”


    楊行湣就離了田??,在遠遠地繞著城牆看了一圈後,發現在開元寺的東側,有一棵高大筆直的榆樹,它的位置和距離都比在塔樓上看要好,於是覷著四下裏無人,便盤了上去,樹幹上有霜,樹枝上有水,衣衫一濕,風便割人紮人,楊行湣的身子一向健旺,這時也禁不住打了幾個寒顫,最後他選就了一條向牆的粗橫枝騎坐了上去。


    天色比先時光亮了許多,雲層也上浮了,可還是看不見日頭,估計又是一天的陰雨,楊行湣想,祖母在日頭底煨煨也許就能好起來了。左近的城牆上,可以看到背牆席地、倚著兵仗打眠的軍卒,遠遠地一段,還有一隊人在巡著,但看上去也走得極疲遝。城外並沒有高大的炮車,眼目盡頭有些隱隱綽綽的小丘,估計是賊軍的營帳,進城時那裏分明沒有丘壟的。


    極目張望到的一切都是清清冷冷地,楊行湣轉動身子,頭頂枝子上的霜露便嗒嗒地打了下來,城內街坊間有人在動了,卻沒人大聲說話,連小小廝的吵鬧聲也沒有。《狐鳴記》裏的陳勝、胡廣雖是反朝廷的,可都是好漢,殘暴百姓的是秦二世,城外的會不會也是好漢?若是便好了!他們既反朝廷,為什又要掠殺百姓呢?楊行湣又想到了這裏,可還是無法想明白。天光大亮了,城外還是不見動靜,也許賊兵走了!正當他要退身滑下來時,卻聽見了些聲響,返身看時,便看見一隊馬離了那些丘壟,向這邊飛奔過來。沒多會就到了城下,卻看不到了,隻聽見一個破大的聲音在那裏叫喚:“刺史,一天之限已到,城開還是不開?”


    “將軍,下官為天子守土,為天子護養百姓,城必不可開!”


    這戰戰兢兢的聲音大概便是刺史發出的,隻是不像,聲氣還不如一個下到村坊的雜吏!那賊將便破口大罵起來,數說著:“廬州比滁州如何?你比高錫望如何?丁將軍(丁存實)前天已破了滁州,斬了高錫望一族!昨日,又破了烏江、巢縣,壽州也破在旦夕!你他娘的若識事,留你一城活口,不然,歐將軍(歐宗)大軍一到,闔城屠盡!”那刺史又哀聲道:“將軍!將軍!龐留後(龐勳)在徐州尚延頸望朝廷節旄,旦夕且為天子忠臣,公等殘破天子城池,屠戮天子臣民,一旦天威憤張,公等於何處立命?”


    那賊將一時沒有言語,楊行湣尖著耳朵聽,好半晌,才又聽那賊將嚷喊道:“也罷,城可以不要,子女也可以不要,你備好財貨三十萬貫,本將軍立馬退軍!”


    “將軍,下官非敢惜財…”


    刺史還要說什麽,但給響起的馬蹄聲蓋住了。一貫是一千錢,三十萬貫是多少錢,楊行湣一時算不明白,他娘常跟他說,一錢不得一錢來!也確實的,自小到大,他在家裏便沒有見過一整貫錢的!他家還是好的,村中好些人戶是一錢也沒有的!不過常聽人說某些官紳富戶“家財萬貫”,三十萬貫合是他們出!


    候了好大一會,城上也沒有再出動靜,楊行湣見四下無人,便攀折起枝條來,這物什可金貴,沒它便得捧著米生嚼!入城第二天,田頵拄的那根棍子便吃他爺作柴燒了,也不是他爺作惡,而是沒處尋撿。本來城中樹木便少,有的不是生在官衙官廨、官街官宅,便是長在富豪之家、僧尼道院,枝枝有主,葉葉有姓。城中平日裏使柴,不是使錢買,便是往城外砍,現今要白尋白撿的談何容易!


    楊行湣折了十來根,猛一低頭,卻不知什麽時候下麵立了兩個和尚,一個手裏還執著長杖。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那和尚見他不動了,便嚷道:“還折麽?”楊行湣流矢道:“法師,小的不敢了!”便滑了下來。執杖的一把抓住他胳脯,喝道:“好野的膽,佛門之物,也敢盜取!”另一個道:“小賊,佛祖跟前,物物都有道行的,你這罪業不小,要下州獄還是下地獄?”楊行湣道:“法師,小的是城外百姓,入城避兵,祖母年老受了風寒,這才犯下了罪過,還請法師開恩饒恕!”便往地上拜。和尚道:“將十個錢來,便饒恕了你!”楊行湣道:“法師,小人身上一個錢也沒的!”兩個和尚對了一眼,便將人往寺裏推,看這小廝的衣著,家中十個錢當是有的。


    楊行湣見求告無用,也不敢強掙,他祖母和娘都是禮佛的,直直道道的由著和尚拽進了寺裏。到了一處柴房,便來了個管事的和尚道:“小廝,你且劈了這院中之柴,我再來與你說話!”楊行湣道:“法師,劈了便放我走?”和尚道:“佛門一粒米,大過須彌山!你折損佛家寶樹,就如同折損佛陀臂膀,劈區區之柴,怎消得萬一之罪業!”便去了。楊行湣隻得去拿了斧頭,不管怎麽說畢竟是自己有錯在先,寺裏見沒人來尋,最後也隻得放他走。況且這點活也不算事,他年已十七歲,看著不壯,氣力卻不少,家中百事,田裏屋裏,他都做得慣了。一院柴,半天時間便完了事。去推門,卻鎖上了。


    大概半個時辰後,門才開了,還是那個管事的胖和尚。楊行湣便要走,胖和尚道:“不著急,你能幹事,便折了工也罷的,隨著來!”楊行湣黑了臉,轉身掇了劈柴的斧頭道:“法師,我祖母爺娘著急了,我得走,罪業他日再來贖!”胖和尚道:“怎的?要殺人?”楊行湣迴頭摟一腋柴,道:“不敢,我要迴見祖母爺娘!我姓楊,名行湣,謝法師開恩,賞柴!”將斧頭朝空狠劈了兩下,便走。和尚見這廝眉目帶上了煞氣,便不敢攔,菩薩發怒,惡過夜叉——麵善之人行起兇來可了不得!


    楊行湣出了寺門,將斧頭擱在門內便大踏步離開了。很快,他便覺出異樣來,風中竟滿是哭嚷、怒叱之聲。跑過一處坊街他才明白了,不是亂軍進了城,而是官兵成夥成隊的在搜搶錢物,全不理會百姓的求告,橫槍豎棒的在那裏惡嚷:“舍了錢,才得活,亂軍入城,合家都是死的!”敢攔敢扯的,便是拳腳刀槍棒,也不分個男女老幼,有車拖車,有牛牽牛,籮擔箱簍,到處亂滾。


    楊行湣扯出一根硬柴拿在右手裏,飛快往迴跑,誰敢踢打他祖母爺娘他便舍了這條命不要!才到巷子口,便撞見裏正捧著一隊兵吏出來了,推的那車好像就是他家的。他愣住了,肚裏便起了火生了風,作弄得他一身發燙發脹。裏正瞥見他,嘴一努道:“行湣,快去,你老子娘都急殺了!”楊行湣反應過來,急忙嚷著往裏跑。巷子裏是遭牛犁豬拱過的一般,各種物什散了一地,鄰裏鄉黨是女的哭、男的罵,見不到半分舊顏色。他爺與他娘正圍著他祖母,父親的衣衫破了,臉上青了一大塊,母親望著他便哭,祖母合著眼睛,一動不動。楊行湣趕緊湊上去,喚了一聲。他祖母微張的眼睛裏有了亮色,低喃道:“行湣迴來了,我也…”半抬的手便跌了下去,人便去了。楊怤顧不得兒子在前,嚎啕大哭起來,他婦人也是唿天搶地哭,楊行湣磕了三個頭,紅著眼跳起來道:“我與他們兌命!”掇起鋤頭便走。


    田頵他爺一把摟住,殷氏道:“行湣,你阿婆自家去的,不關官家的事!”楊行湣吼道:“我不管,他們便是賊,該殺!”猛地掙了開來。他娘見他跑,急得一聲便哭啞了。楊行湣不由得止了步,他爺便紅著臉眼過來了,也不說話,抬手便給了兩巴掌。楊行湣蹌了兩步,他爺搶過鋤頭,狠聲道:“敢出巷子,打折你這腿!”便又迴去跪下,哭他的娘。楊行湣呆愣好一會,也過去跪了,放聲大哭起來。


    田??不知在哪兒又尋了根棍子,柱著出現在了巷口,他尋了幾口井,也沒見有鼓唱的,倒是有兩處都沉了人,有說是給謀死的,有說是自家尋了短的。


    刺史在湊齊了錢後,用繩子從城上縋了下去,賊軍果真撤走了。三天後,有一夥百姓到了城下,他們是從和州來的——


    丁從實破了滁州後,遣吳約往攻和州,和州刺史崔雍乃勢門子弟,祖上乃發動神龍政變——光複大唐的博陵郡王崔玄暐,其父崔戎也曾做到兗海觀察使,有善政。崔雍卻全不肖祖肖父,初聞賊情,不肯便信,了無準備。猛一見了賊軍,便唬得骨軟筋麻,不知如何是好。後來得了計,遣悌己小廝與賊平章,除自己家口家財外,合城軍民他隻保一妓一吏,餘皆聽吳約處置。得了許諾,便命令城中將士解甲開城,他自率父老牛酒迎門,交付管印,引吳約一幹賊將登樓飲酒,以展款誠。吳約酒罷,還其管印,斬殺和州將士八百多人,大掠財貨男女而去。


    廬州百姓聽了這一篇話,不說官家一個比一個惡,倒感念起刺史的好來,感念起神佛的好來!不是神佛眷顧,刺史不是“崔庸”,便合是“崔兇”,哪得一個敢護民的來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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