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早朝比往日晚了一炷香。


    朝臣在寬闊的大殿裏左右兩排而站,容北書一如往常地站在末端的位置。


    在他和容長洲來的路上,別說街道的百姓紛紛議論,連皇宮裏著一身官袍的臣子們也在他身後評頭論足。


    容長洲是個直脾氣,當場就替他懟了迴去。


    “這些人簡直就是枉讀聖賢書,聽風就是雨的毛病古往今來都沒變過,真是刻進了人類基因裏”


    容長洲和容北書並排走上長階,不由得發出感慨。


    容北書卻不太想管。


    謠言的盡頭是另一則謠言,猶如人身上的惡疾頑固而強大,以人們的好奇心為食,在人群中肆虐生長,極速傳播。


    隻要事不關己,就能以所謂旁觀者的姿態胡亂評判。


    他不僅看的淡,更是無法生氣。


    因為那件事確實是發生了,他的確被人打暈,被人洗幹淨,還脫光衣服送進了公主寢殿。


    若他是那個旁觀者,說不定也會往那方麵想。


    容北書沒時間管他們,現下有更重要的問題需要搞清楚。


    也就是,那晚的事到底是誰傳出來的?


    明明是私下見麵,還特意繞了遠路從後門進的,他也沒發覺有人跟蹤,第二日便傳的沸沸揚揚,不僅迅速,細節還都對得上,這不由得讓他懷疑。


    有三種可能。


    一,是他被人盯上,因那日被人潑了髒水心緒混亂,所以他沒有發覺身後的尾巴,然後那人剛好目睹了一切。


    不過這種可能性幾乎為零。


    先不說以容北書的警惕程度不可能發覺不到有人跟著,就算他真的沒發現,那處宅子早就被喬裝打扮的禁軍層層圍著,連一隻蒼蠅都飛不進去。


    二,公主身邊有眼線,並且絕對是能涉足內殿的人。


    三,是公主自己傳出去的。


    雖然最後一點聽起來十分荒唐,但在他看來卻格外合理。


    也許是這段時間的接觸後對她的一種直覺,她就像是幹得出這種事的人,更不像是會允許身邊有眼睛的人。


    正當他出神之際,身側傳來了同僚的聲音。


    那個人留著短胡,尖嘴猴腮,說話間挑了挑眉,滿眼都是奸詐之色。


    “容寺正今日看起來格外容光煥發呀”


    “......”


    容北書不耐地轉走目光沒再看他,斷了他想談八卦的念頭。


    正此時,他們正前方傳來了一聲通傳。


    盛元帝大步跨上丹陛,在朝臣還未喊到第二個“萬歲”,他便廣袖一揮,說了一聲“平身”,隨即瀟灑地落座龍椅。


    “各位愛卿可有本奏啊,沒有就退下吧”


    容北書剛想開口,不料前頭響起禮部尚書譚鑫權的聲音。


    “臣有本奏”


    他出列,走到正中間作揖道:“稟陛下,玖安公主強搶當朝官員之事雖不知從何傳出,不過已經傳得沸沸揚揚,影響極其惡劣。臣以為,玖安公主當出麵解釋一二,若真是謠言,也好從頭掐斷,避免此事影響公主清譽”


    看戲的眾官互通眼神,有的還偷偷瞥向垂眸而立的容北書。


    好家夥,被強搶的官員還在此呢,這是什麽大型修羅場。


    “譚大人作為三品尚書,竟也相信捕風捉影之說”


    前排傳出低沉磁性的聲音,眾人尋聲望去,說話者正是兵部侍郎柏崇。


    柏崇所站的位置剛好與譚鑫權平行,他斜眼睨去,冷聲道:“謠言止於智者,出麵解釋容易適得其反,還不如讓謠言自然消散”


    譚鑫權直起身一聲嗤笑,“柏大人未免過於武斷了,還不確定是不是謠言。不過,無論真假與否,此事在民間已然造成惡劣影響。大鄿女子皆要遵從三綱五常,女戒禮道,這是祖宗定下的規矩。公主作為群女典範,如今卻傳出私會外男,甚至強行綁進寢殿,此等行為駭人聽聞,傷風敗俗,若民間女子紛紛效仿,那豈不都亂了套了!?”


    譚鑫權說罷,轉而麵向盛元帝作揖道:“臣提議公主自證清白,以堵天下悠悠眾口”


    皇帝靜靜瞅著譚鑫權,眸光漸黯。


    “無憑無據你卻讓人自證清白是何道理?”,柏崇當機立斷地反駁:“你倒是拿出證據證明公主行為出格,若拿不出,你現在說的話都是放屁”


    “柏崇!你竟敢在聖上麵前汙言穢語!”譚鑫權甩袖轉身,指著他訓斥。


    柏崇卻不屑一睨,隨即出列,彎腰拱手道:“微臣失言,還望陛下降罪”


    盛元帝揮了揮手,壓不住眉眼的笑意,“一時失言何須降罪?下次注意”


    “謝陛下”


    柏崇說罷,退迴了原位。


    “陛下—”


    “臣容北書,有事稟報”


    譚鑫權剛開口便被容北書打斷了話頭。


    殿內頓時陷入了詭異的寂靜,眾人不由得轉頭看向這個故事的主人公,神色五光十彩,驚訝中帶著些許期待。


    皇帝眉頭微挑,狐疑開口:“上前來”


    容北書上前之後,譚鑫權轉頭看向他,“正好,你來說說此事是不是真的”


    容北書在譚鑫權左側停下,餘光一瞥,淡淡道:“公主之事容後在議”


    隨即他便向盛元帝作揖稟報:“陛下,臣有急事稟報,不能再等了”


    此言一出,台下頓時傳出窸窸窣窣的交頭接耳聲,眾官員疑惑地望著大殿中央修長的身影,暗自猜測他到底想說什麽。


    元覓站在他後幾排的位置,忽而有種不祥的預感。


    “什麽事比公主的清譽還重要?”譚鑫權語氣涼涼,居高臨下地質問他。


    “大理寺的公務重不重要,不是譚大人說了算的”


    容北書緩緩轉頭,嗓音淡漠如水,可那雙眼睛卻漆黑幽深,透著陣陣冷厲。


    “你!”


    譚鑫權吃癟,怒而甩袖,轉身便走迴了原位。


    容北書重新朝著高位拱手低頭,姿態恭敬收斂。


    “啟稟陛下,吏部侍郎王韋之子王決販賣秋闈題目,證俱確鑿,臣已寫好案情詳要,請陛下過目”


    “秋闈”二字一出,殿內頓時鴉雀無聲。


    科考舞弊是大罪,更何況偷題販賣,更是滅族之罪。


    眾人非常默契地愣了片刻,隨即半信半疑地互通眼神,加上本就對容北書帶著點八卦心思,他們的表情就越發精彩了起來。


    元覓心髒頓沉,唿吸一滯,冷汗從額間直流,手也不自主地開始顫抖。


    昨日,元覓親自盯著容北書結了案,又銷毀了所有證據,容北書明明已經信了,還撤走了王府的暗哨,為何突然出爾反爾將這件事稟報陛下?


    難道他還有其他證據?


    不,不可能。


    這種交易他們不是第一次做。


    各個買家守口如瓶,茶館掌櫃也已經死了,王韋又親自擺平了一切,他元覓所需要做的就是趁職務之便將所有事情壓下。


    容北書,他怎麽敢?


    王韋定然已經轉移了交易金,他無需擔心。


    元覓擦了擦額頭汗漬,不斷安慰自己。


    盛元帝閱覽了容北書呈上的奏折後,抬眼冷聲發問:“王韋呢?”


    吏部尚書秦啟出列稟報:“迴陛下,王侍郎身體抱恙,昨日就告了假”


    盛元帝聲色雄厚,帶著帝王不怒自威的氣韻,他眼底染起了層層陰鷙,又叫出了大理寺卿張縉。


    “這麽大的事,朕為何現在才知曉!?”


    盛元帝怒地將奏折扔在了張縉身上,張縉一激靈,撲通跪了下去,顫顫巍巍地解釋道:“陛下,微臣也才聽說”


    他說完轉頭瞥向臉色死白的元覓。


    元覓會意,急忙跑出來拱手迴答:“迴,迴陛下,此事原本是一場騙局,有人編了一套假試題販賣,兇手已經伏法,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臣本想稟報,卻被容寺正搶先了一步”


    盛元帝眉眼間依舊冰冷,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桌麵,壓著火氣問:“容北書,元覓所說可屬實啊?”


    容北書麵不改色道:“迴陛下,並不屬實”


    聽到斬釘截鐵的四個字,元覓不由得懵住,顫著聲音嘶啞怒吼:“容北書,你是說我欺君嘛!?”


    “是不是騙局,讓三位出題人看一看不就可以了”


    容北書說著,從袖子裏掏出了王決販賣的考題,遞給了太監德栩。


    秋闈每三年一次,都是由頗具影響力的文壇大家出題,近六年則都是這三個人:


    三朝太傅袁鈺,左相白卓遠,還有門下省侍中趙文博。


    容長洲雖有無雙國士之名,奈何他想出的問題都有一點背離儒學的傾向,被趙文博嚴厲禁止了。


    按照規定,趙文博和白卓遠今年是最後一次出題,下一次科舉編題就要換一撥人,以免出題產生規律,失去科考的公平性。


    在皇帝的授意下,三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前後接過紙張確認,皆露出了驚詫的神色。


    “稟陛下,確實與我們所出的題一樣”


    輔佐過三代帝王的古稀老者,雖滿頭白發,滿臉曆盡風霜的痕跡,可那筆直挺拔的身姿,還有鏗鏘有力的聲音,讓人深刻感覺到來自國之棟梁的安全感。


    袁鈺是汝南袁氏之後,世家大族,家風嚴謹,出過不少重臣名將,袁氏十萬大軍還在北境鎮守邊疆。


    袁鈺少年出名,入仕為官,如今已然到了古稀之年,為鄿國殫精竭慮五十餘載,不僅在士大夫與朝臣心中頗具威望,甚至在皇帝心中也有重要的份量。


    盛元帝一聽,濃眉皺起,怒斥元覓:“元覓!你還真敢欺君呐!?”


    元覓驚恐萬分,撲通一跪,重重磕頭:“陛下!臣所說句句屬實,那個騙子已經招供,至於為何與真實的題目一樣,臣也不知情啊!”


    事實上,元覓這一句確實沒有說謊。


    即便茶館老板是與買家聯絡的中間人,可他也不知曉這秋闈題目內容是什麽,除了那幾位神秘的買家之外,也就隻有王氏父子知曉題目內容。


    容北書又從何獲知的?


    所以昨日,容北書審出來了?


    一想到此,元覓猶如靈魂出竅,整個人無力地趴伏在地。


    容北書靜靜地站在他左側,垂眸看著腳前的玉石地麵,神色一如既往地平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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