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瘦猴子斜楞著眼睛,簡直就是明搶啊。明擺著這不是欺負人啊,多年的江湖經驗讓我忍了下來。我真不知道溫州莊從哪請來的神仙,俗話說的好,請神容易送神難,就是這個瘦猴子也不能在我的地盤上撒野啊,我的麵子往哪擺。想霸占娛樂城,還輪不上你個小崽子動粗啊。


    包房裏,我讓五哥他們誰也別進屋,我的事我自己辦,隻有我一個人坐在沙發上喝著茶。溫州莊,瘦猴子他們一夥子卻來了好幾個,一個個就是橫眉冷目。他們一看到就我一個人,放鬆了警惕,更加肆無忌憚起來。我見慣了,也沒動聲色,用右手的拇指和中指夾起一杯功夫茶,送到嘴邊,吹了吹。一仰脖子,喝到肚子裏。那暖暖的茶香,從嗓子口一直灌到胃裏,一長趟兒。


    瘦猴子又急躁道,你都多大歲數了,你看看這屋子裏的那個人不能弄死你。


    我強壓著怒氣,我說,小兄弟啊,溫州莊以前是跟我們混的,他就一定知道我在伊爾庫茨克有個外號叫五老肥。不是我有多肥,是我手下卸了五個人的肥腿,像蛤蟆一樣。


    瘦猴子顯然一點都沒有吃驚,用嘴嘬嘬,那意思大概以為我在吹牛。溫州莊倒是有點趔趄,明顯地往後退了一步。我也沒有爭辯,繼續地喝著我的茶。我說,大明子趕緊給我放了,既然我單獨敢讓你來,我就不怕多你們這幾條腿。


    瘦猴子顯然低估了我的份量,從座子上跳了起來,一下子蹦到茶幾上,又一腳將茶幾上的玻璃給踹了稀巴碎。然後湊到我的耳朵根子旁,惡狠狠地說,你不是叫五肥子嘛,今晚,我就讓兄弟們再卸下來你的這條腿,我讓你變成六肥子。他的那幾個手下,更是惡狗先咬人,不知道從哪裏掏出來的木頭棍子,開始砸我的酒吧包房。


    我依然不緊不慢,當我慢慢地從沙發底下掏出來一捆雷管炸藥包的時候,瘦猴子有點懵,那個長長引線像蛇的芯子,抻到了那捆雷管的外麵。我說著,瘦猴子,這是我給你準備的禮物,外麵還有我的一幫子兄弟,也給你的兄弟們準備了禮物,都在這個房間你們坐的沙發底下,不信你撩開看。


    說完,我從褲兜裏掏出在伊爾庫茨克留作紀念的zippo打火機,打開了上麵的那個蓋子。打火機蓋子發出了哢噠哢噠的脆響。溫州莊和瘦猴子顯然沒有料到我還有這招後手,大家一窩蜂地往門口湧,門已經被五哥給把持得嚴絲合縫。任何人想從屋子裏出來,簡直比登天還難。我早就測算好了,我就一個人,我橫下一條心就想給溫州莊整個大的,一把我就梭哈,一招製敵。瘦猴子這批人一定大家心不齊,誰不害怕被崩死啊。在死神麵前,所有的吹牛逼都是扯犢子。我看你瘦猴子還敢跟我不?


    我看到瘦猴子的兄弟貓腰往沙發底下瞅,大聲地喊,大哥,這裏全是雷管炸藥,這小子一個換咱們十條命,不要命啦,趕緊跑啊。一時間,鬼哭狼嚎,這幫地痞子在門口就自殘起來。


    我一看,大吼一聲,瘦猴子,給我跪下,誰敢拉硬我就點著同歸於盡。


    包房裏一時間鴉雀無聲,瘦猴子和溫州莊,還有他們的這一群狐朋狗友,齊刷刷地跪到地上,玻璃碴子紮得他們直吭嘰。瘦猴子雙手高高抬起,喊道,大哥大哥,饒命饒命,高抬貴手啊。溫州莊躲到角落裏,悶不作聲。


    我一看時機成熟,我說,五哥進來吧。


    五哥是光著膀子進來的,他那滴著血的紋身確實有點嚇人。我說,瘦猴子,你扯這一出,這也不能讓我白扯啊。我這地方兄弟們可是有規矩的,尤其溫州莊,我記得已經兩清了,你還千裏迢迢跟我扯事。


    五哥上去就揪住溫州莊的耳朵,疼的這家夥嗷嗷直叫。五哥從後腰上抽出他那把鋒利的攮子。我說,五哥,把大明子帶迴來,這個溫州莊按規矩辦,我可沒有三姥爺那顆仁慈的心!沒過一會兒,我就聽到溫州莊哭爹喊娘。大明子那邊早就安排人接到了,在這還想逃出我的五指山,那簡直比登天還難。五哥進門口,帶來了個小盒子,溫州莊右耳朵上包了一圈白紗布。瘦猴子早就嚇得,褲子都尿濕了,滴滴答答的騷尿水順著褲腿子往下流。


    我說,溫州莊,這就是規矩懂不,在伊爾庫茨克,我都跟你說過,你後腦勺子有反骨,是白眼狼,我早晚收拾你。我沒想到,隔了這些年,你就是三姥爺養不肥的一條狗,你給我記住了,現在不是三姥爺當家,是我當家。


    溫州莊一個勁地點頭。我知道,我又在道上又樹了一個冤家,不知道啥時候才能解套。算了吧,不下狠心,難以殺一儆百。溫州莊就是以為我是好欺負的,賭我屁股不幹淨。他可能做噩夢都沒有想到,我竟會對他下狠手。


    我說,滾犢子。瘦猴子也得按照規矩辦,五哥,甭管他是從那個道上來的,山門有山門的規矩,過路的鬼也得讓他懂。


    五哥說,行,聽你的。瘦猴子早已經嚇堆衰了,一個勁兒地求饒,他的那幫兄弟更是像搗蒜似的磕頭。


    我說,瘦猴子,讓你可以,溫州莊是我的狗,我今天給你長點記性,如果狗再出來咬人,你就算是廢了。


    五哥問,長點啥記性?


    我說,老規矩,然後把這小子給我上上發條。五哥知道我說的上發條,我不管溫州莊以後怎麽樣,反正隻要是在這裏麵就是連坐。


    當五哥把大明子帶迴來的時候,天色已晚。我一看,這小子還算有點骨氣,沒被溫州莊給嚇蔫。大明子說,大哥,我真的不適合這個道,我的缺點就是死要麵子活受罪。


    我說,大明子啊,經過了這些次的事,你也應該懂得。人有啥子麵子啊,麵子是自己掙迴來的。你得有多幸運,你現在遇到的是溫州莊,還有西北的那個娘娘腔,所有這些都是練手的小怪,等到有一天,你碰上一個大怪,那才是你真正挑戰。


    不知道我為什麽說這些,仿佛是給我自己說的一樣。我在和三姥爺從東北到滿洲裏,再到赤塔,伊爾庫茨克,其實每一步的生活不都是在打怪嘛?我感覺我自己就是每天都在打怪和打怪的路上,直到有一天,我終於有機會碰到一個終極大boss,或許我也會game over。是啊,每個人不都是在打怪的路上嘛。


    大明子說,我不愛打怪,我太討厭這種生活了。


    我說,大明子啊,不愛幹就不幹,別總是扭著自己的性子,願意幹啥就幹啥,怎麽都是一輩子。


    那天的這段對話,我也不知道竟會成為了指導大明子的經典教材,他沒有辜負我的期望,成為了他喜歡的生活樣子,不再每天得得瑟瑟的活在打怪的路上。當然,這是許多年以後的事情,他選擇了他喜歡的生活。


    我特別放心五哥幫我管這個娛樂城,阿花終於有了她的夢想的舞台。隻不過,在舞台上,再也沒有人給她送花籃,也沒有人願意聽她悲傷的歌。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夢想,不管這個夢想有多麽渺小,它都長在你的夢裏,慢慢地長大。我的夢想確是模糊的,小學時候的夢想是當個科學家,雖然那時候根本就不知道科學家是個啥玩意?反正作文叫《我的夢想》,老師就說,每個人都要有夢想,要有偉大夢想,當個科學家什麽的。後來上了高中,老師說,你就考個大專吧,一畢業就直接進工廠,當個有知識的工人;要不考個師範,畢業就跟我一樣,當個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我一琢磨也對,當個科學家不也得掙錢養家嘛。卻沒想到,我一下子幹冒泡了,考上個特別牛逼的大學。高中老師逢人就說,這小子是超常發揮了,絕對超常發揮了。


    當然,當年我上學的時候老師根本不屌我,從來也沒有正眼看我。不過呢,後來老師的孩子結婚,倒是很正式地給我下了個帖子,我也很正式地包了個大紅包,那是後話。


    後來,我的夢想也隨之發生了變化。我隻求能有個安身的小窩,遮風擋雨。最好有棵大樹,樹葉子在狂風的肆虐下,嘩啦啦地響。別的夢想,我都沒有實現,唯獨這個小窩的夢想成了現實。我不知道,哪天我的老師看到我的時候,是否會跟我說,你真的沒出息,就懂得小家小氣,一點沒有大家情懷。我說,老師啊,對不住了,我就是上學時那個您說的無可救藥的人啊!沒有了夢想,沒有了追求,更沒有了高大上。我徹徹底底成為了一個市井草民,讓所有的偉大理想都去見鬼去吧。


    我就想活個樣出來,沒有那個框框,不也是一種活法嗎?


    最讓我沒想到的,我的老弟大明子的夢想最近才算是有點眉目,折騰了這麽一大圈子。當他跟我說起來的時候,我說,大明子啊,我就怕你沒有夢想,就是它們長大的有點慢,像個蝸牛,和你一樣。


    太開心了,大明子老弟,你能有夢想!


    大明子說,大哥,我想開個飯店,就是水滸的那種一百單八將。還要有一個聚義廳,建在大院子裏,我想要用茅草搭起來的那種。尤其是下雨的時候,雨水順著那些茅草往下淌。


    我說,我明白了,就是那種山野村夫居住的茅草棚子唄。


    其實,這把大明子算是有點自己的思想,他這條路子非常對。人們最需要的是那種精神的圖騰,好安放那些遊走的靈魂,讓他們有個家。


    我問大明子,整吧,我給你錢。


    其實,我根本就沒當迴事,我知道大明子就是這種心裏一熱,喜歡到處吹牛逼的主。反正從小到大,他就是不斷地變換著自己的夢想,從這邊到那邊。就像他最初想學木匠,三姥爺給他找了最好的木匠師傅,又從日本買迴了進口的木匠工具,成天像模像樣,耳朵邊上夾著個鉛筆。那段時間,我感覺大明子家的主墳好像冒青煙。一個偉大的木匠就要誕生了!


    可是事與願違,木匠沒有誕生出來,倒是像要誕生理發師的感覺。木匠工具被三姥爺擱到了下屋的房梁上,尤其是那個木頭桌子,都生了厚厚的鐵鏽。我才知道,大明子說,原來他的夢想是想當個tony。我問大明子,tony是什麽?


    大明子跟我說,胡同門口有家美容店,那個小夥燙著黃色紅色紫色鑲間的卷發,看起來那可真是牛哄哄。


    我說,大明子啊,理發師可不是誰都能當的。


    大明子跟我說,是理發老師,不是理發師。我要給小妹妹們染頭發,讓她們天天找我預約,還得排號。


    三姥爺曾經跟我說過,這孩子能有夢想就是說明懂事了,上道了,悟透了。我心裏合計,不一定吧,幹大了興許還能拯救世界哩。於是,家裏的木匠工具變成了理發工具,個頭變小了。有直剪子,彎剪子,還有薄頭發的剪子,電推子,手推子,大木梳,小木梳,三姥爺最夠長輩樣的就是特意花錢,專門給大明子整了台專用的理發椅子。那個理發椅子可以放倒,在椅子的右側有個像船舵的輪子,可以用腳踩,一圈一圈地踩,椅子就可以放倒;反過來,就可以讓椅子站起來。


    木匠師傅換成了tony師傅,一個比他年齡還小的孩子,據說是中學都沒畢業,從學徒一直幹到打工,最後成為了店長。當然,年齡雖然小,學費可是不少。大明子自然成為了老師新收的小工。從給顧客洗頭發開始,洗完頭發,還會在後腦勺子上敲幾下,問問客人,有沒有認識的老師,要不要試試我們新推的發水,香味那是杠杠的。


    大明子也學著老師的樣子,把自己的頭發染成紅的、綠的、黃的,五顏六色,當然也少不了在自己的耳朵上,穿了的小環,得意地告訴大家,以後叫我阿明。


    看著大明子上了正道,我和三姥爺可真是滿心歡喜。這小子,總算有點自己喜歡的事。有一天,大明子迴到家,我偷偷地逗他,大明子啊,給大哥設計的頭型唄,理個發。


    大明子說,再跟你說一遍,叫我阿明,那不叫理發,太土,叫剪個發。


    三姥爺大聲地跟我說,千萬別讓他給剪頭,跟狗啃的一樣。說完,大家哈哈大笑。


    大明子說,就你們總是瞧不起我,我阿明以後就得預約,不預約我都不給你們剪。


    當我滿心歡喜這小子有點上進心的時候,大明子又撂挑子了。


    以後,再也別叫我阿明了,幹這活,是娘娘腔幹的,我一個大老爺們,我最喜歡開挖掘機,那才是男人該幹的事業。大明子這麽跟我們說。三姥爺有點煩,這個大明子是咱們家親戚裏最愛有新想法的,就是每次變得太快了。大明子手藝沒學的怎麽樣,倒是學會了吸煙和吹牛。我確實有點看不上這個年輕人,總是覺得有點浮躁。可是,三姥爺也滿懷信心地跟我說,有點想法挺好,抓緊時間去藍翔吧。


    我說,三姥爺啊,藍翔那個地方可是挖掘機的天下啊,要是沒有點真本事,你還好意思說你是藍翔畢業。


    三姥爺說,年輕人總得有點闖世界的想法啊,要是闖不出來,就躲在家裏蹲著吧。


    我問三姥爺,大明子是塊廢料啊。


    三姥爺把頭搖的跟撥浪鼓似的,不能不能,這孩子可是我摸著腦殼子長大的,腦袋瓜子活,整好了是個大才。


    我真不知道三姥爺這是那個腦袋瓜子抽了筋,或許他有點直吧棱藤,他看人又是能給人一個意外的驚喜,但願這次藍翔是個正道。於是,我們再一次給大明子打點好行囊,帶好錢,直奔山東。我忽然問三姥爺,這把是不是我們得準備給他買個挖掘機啊?


    三姥爺眯縫著眼睛,點了點頭。


    直到有一天,大明子跟我說,大哥啊,到了藍翔之後,我才知道,我原來是開挖掘機的,別的路都走錯了。


    我說,大明子啊,幹自己最擅長的,學本事,怎麽得養家糊口啊。


    大明子說,知道了,大哥。


    他的耳朵沿上依然套著三個小圈圈,滿頭的小黃毛,唯一的區別是現在握著的不是理發剪子,而是挖掘機的操作杆。我很奇怪,大明子笨拙的雙手原來是幹這個的,以前真是小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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