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叔出獄那天,豔陽高照,天氣出奇的好。


    三姥爺雇車把家裏的親戚全拉上,大老早就到撫順監獄大門口等著。鋼叔在裏麵早就辦完手續啦,我估計他一宿都沒睡著覺,就等著管教點他的名。


    監獄大門旁邊有個小屋,是處理各種手續和其他接待事情的。那個大門有點像隔離的太空艙,兩個門,中間來了一個甕城。裏麵門打開,外麵門就關上,監獄裏放人進入甕城;然後外麵門開開,裏麵門關上。始終都有一個門鎖著,這個設計巧妙地防止裏麵越獄和外麵衝擊監獄。


    鋼嬸第一個看到鋼叔從裏麵走出來。鋼叔滿臉笑容,胡子刮得幹幹淨淨,嘴都咧到耳朵邊啦。他什麽東西都沒帶出來,從屋裏出來,雖然一牆之隔,確是兩個世界。鋼叔一從門出來,突然來了個後空翻,然後跑過來擁抱每個人,那勁頭還那麽猛。


    鋼嬸早已淚流滿麵,我喊,“鋼嬸,趕緊讓叔把衣服全脫下來,換上新買的西服。”


    鋼嬸說,“差點忘了。”趕緊打開隨身的包袱皮,把三姥爺給買的西服捧出來。西服早已疊的扁扁整整,遞給了鋼叔。


    三姥爺喊著,“鋼子,把監獄裏的穿戴全扔了,大明子放鞭炮,把鋼子身上的衰氣嘣出去。”


    那邊一長掛大地紅劈裏啪啦響了起來,蹦起的火星子四處亂竄。不遠處胡同子裏的居民滿臉怒氣地跑了出來,大聲地喊,“又是哪個老犯放出來啦,趕緊跑到一邊喇放鞭炮去,別影響俺們。”


    大明子脖子一梗,正要去說理,被三姥爺攔了下來,“別管,愛咋說就咋說,嘣完了,上車咱們給鋼子擺一桌。”


    我早就在大飯店餃子館訂了一桌家常便飯,全是親戚參加,都開心的不得了。鋼嬸那天穿著在廠子上班時候的藍工作服,洗的都發白啦,特殊地幹淨立整。鋼叔穿著剛買的西服有點不自在,明顯板身子。


    鋼嬸說,“他爸,你這是深造啊,哪像蹲巴黎著,三叔給你準備的像新郎官。”


    我逗鋼嬸說,“鋼嬸,三姥爺也給你買衣服了,你咋不穿啊?”


    鋼嬸說,“傻小子,都穿埋汰了,留著過年穿。老嘛哢嚓眼啦,穿啥都一樣。”


    中午吃飯最開心的是鋼叔媽,老太太快八十歲啦,一個勁地問,“這又是誰結婚啊,我也得給包個十塊錢啊,別差晚輩錢兒。”


    三姥爺過來逗她,“你兒子結婚啦,一會兒兒媳婦過來管你叫媽,等著過兩天抱孫子。”把大家逗得哈哈笑。


    酒足飯飽,三姥爺在桌上跟鋼叔說,“鋼子,你這迴來吧,大好事。先擱家裏收拾收拾,歇幾天。我合計就你這情況,找個工作得老費勁啦,誰都不願意雇你。”三姥爺抽了口煙,看看一桌子親戚,他們也不住地點頭。有的說,咱們給湊個份子吧,有的說,還是讓鋼子自己謀生路吧,說啥都有。


    “這個家我當啦,你們誰都不用出錢,都不寬裕,事我辦,得讓鋼子有個事。” 三姥爺瞅了一圈,接著對鋼子說,“你這麽地吧,砂山子那塊,我地麵還挺熟,你和鋼子媳婦去賣大米,管得咋地算是個營生。”


    鋼叔酒喝得臉通紅,“三叔,你這恩情我還都還不起,你說咋整就咋整。”


    三姥爺說,“一方麵你在糧庫是扛麻袋出身,正好也是扛麻袋。還有就是從農村老大那進大米,老大種的是遼粳五號東北大米,好賣,你還幫老大把大米的銷路給解決啦,一舉多得。”


    我一聽三姥爺不愧是走南闖北,這安排妥妥地,一萬個好。大舅都沒來,也給他安排啦,這要是來了得喝幾瓶酒啊,才能夠謝三姥爺的。三姥爺接著說要給鋼叔整了一輛三輪子,他說,“鋼子,現在不像我年輕時蹬倒騎驢啦,怎麽得給你配個機動車。去農村你也好拉大米,另外一會我給你拿點錢算本錢。”


    鋼叔萬分感謝,就聽三姥爺又說一句話,“鋼子,有個事你可給我聽好囉。掙得錢全歸你媳婦娟子,這些年一直都是人家受苦等你。你給我發個誓,絕不在外麵扯犢子,更不能在走歪路。”


    鋼叔一聽也是個血性人,讓大明子把一瓶酒倒大碗裏,站起來給三姥爺和各位親戚行了個禮,端起酒碗,借著酒勁哢嚓一口,把中指咬破個小口,鮮血滴答到碗裏。鋼叔說,“我鋼子前半截死啦,後半截謝三叔和各位親戚一輩子。以後聽我鋼子幹不是人的事,讓我天打五雷轟。”說完,一仰脖子,把啤酒咕嚕咕嚕幹到肚裏。


    從此,砂山子那塊樓群裏,街頭巷尾總是響起鋼叔那充滿激情的叫賣聲,“賣大米嘍,遼粳五號東北大米,上樓包扛。”鋼叔兩口子特別行乎,分量每次稱得是高高地,從來不宰稱,隻多不少。他那輛三輪子上,總是放著用塑料袋子裝的幾斤米,我問,“鋼叔,你這是散賣啊?”


    鋼叔說,“大侄子啊,賣米掙錢混生活,誰也不容易。有的窮困戶孤寡老人沒錢,咱也不能看著人家餓著,提拎一小袋子米給他,就當賠錢啦。”


    鋼嬸算細賬,苦著臉說,“咋說也不聽,反正好人一生平安。”


    就這樣過了一段時間,鋼叔家的生活有點小起色。總比在九路市場賣鹹菜強,一小車鹹菜也掙不幾個錢兒,還得成天和城管藏貓貓。農村大舅承包地越來越多,水稻這幾年年頭好,收成杠杠地。大舅時不時給鋼叔上大米從來不用稱,每次都多給,親戚們都照應著剛出獄的鋼叔。


    直到有一天,三姥爺給我打電話,“快點上砂山子,鋼子出事啦。”


    我心裏這個著急,三姥爺也沒說明白,我趕緊放下手裏工作,打車飛奔到砂陽路。遠遠地我就看到,橋洞子路東的胡同子裏,圍滿了好一圈子人。我趕緊下車跑過去,扒開人群。隻見鋼嬸跪在地上,哭喊著,鋼叔正薅著交通警察的脖領子。我一看,鬆了口氣,我以為鋼叔出車禍了,那可就糟了,這可真是不幸之中的萬幸啊。我大聲地喊“鋼叔,放手有話好說,快放手。”


    鋼嬸跪在地上,不住地給交警磕頭,邊磕邊說,“大兄弟啊,求你啦,行行好吧。求你啦,俺們也不知道啊,高抬貴手啊。”


    我上前一步,把鋼叔拽住,趕緊給他趕到一邊去。蹲下來,扶起鋼嬸,旁邊有位好心的大姨過來攙著鋼嬸。交警那邊特別生氣罵道,“我還管不了你啦,你這是襲警,我叫你橫。”我連忙過來,看到交警掏出來個小本子,開罰單。上上下下瞅著三輪車,大聲喊著,“你這是嚴重違章,連牌子都沒有,必須沒收非法營運車輛。”我一看這完蛋了,外圈的老百姓哪知道好壞,一個勁起哄喊,“警察打人啦,警察打人啦。”我趕緊擺手,示意大家別喊,跑到警察那,我說,“警察大哥,我叔和嬸賣大米不容易。”


    警察說,“容不容易,也得守法啊,還襲警。”


    我連忙說,“警察大哥,他們不懂法。你大人不計小人過,我現在就給車辦手續去,您該怎麽開罰單,就怎麽開。我叔和嬸下崗啥也不會,給他找點營生,不知道三輪子也要上牌,真沒想那麽多,真不是故意的。”


    交警過來看看車,還有滿車的大米,說,“那也不能鬧事嘈嘈啊,你看這周圍圍的人。”我一看,可不咋地,我跟鋼叔說,“你剛出來,不懂就問,較啥勁啊。交警不還是為你好,你薅人家脖領子就不對,趕緊道歉。”我又衝外圈的老百姓作揖,說,“各位叔叔大爺,大姨大嬸,趕緊各忙各地,可別圍著啦,是咱的錯。”有老百姓還指指點點。


    鋼叔一下子泄了氣,過來點頭哈腰,我心想剛才你想啥呢。這邊交警看我這邊忙忙三忙四,氣也明顯消了點,衝我說,“違規啦就得罰錢,規矩就是規矩。”我連忙說,“聽您的,我馬上辦手續去。”


    交警和氣不少下,說,“看你挺有文化,單子我得開。你這樣吧,三輪車趕緊去辦手續去,你鋼叔這性子也太鋼啦。”他沒好氣的瞅了瞅我鋼叔,說著從兜裏掏出兩張大票,說到“一會啊,給我扛一袋子大米,給我媽家送上樓去,地址是…,老太太正好沒有米。”


    我說“我給您送去還要您啥錢啊。”


    那個交警老哥說,“小老弟,我差這麻袋大米啊,就當我接濟一下這老哥。錢必須收,罰單我也得開,一碼是一碼。”


    說完,我聽到圍著的圈裏響起啪啪地鼓起掌來,老百姓嘰嘰咋咋。交警老哥也沒管這套,跨上摩托,突突突跑遠了。


    我手裏拿著那老哥塞給的錢,還有粉紅色的罰單站在砂山市場旁,微風撲麵吹過來,暖暖的,我淩亂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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