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我和小姨從老美迴來已有一個多月時間了。我眼界是開了,卻突然無所適從,不知道幹點啥了。老美的生活一股腦子給我衝擊,小姨無所謂,她啥也不會想,買了一大堆東西迴來,開心的不得了。我也不能白跑一趟啊,除了給各位長輩準備的保健品外,我倒騰了點小藍片,這玩意可是金戈鐵馬,反正誰用誰知道。沒想到,這玩意這麽受歡迎,迴來之後一搶而空,小賺了一把。


    三姥爺說,“日子還得慢慢過,老美那套咱也不會整,整了也不一定好用。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啊。走一步看一步吧,慢慢整吧。”就沒了下文。


    倒是三姥爺跟我提起他的一個遠房叔伯侄兒,叫趙寶剛,按輩分我應該叫舅舅。他又是我一個父輩的親屬,就各論各個,我就叫鋼叔,他當年在糧庫酒廠當個小領導。糧庫在供應糧那暫可是好單位,要吃有吃,要喝有喝。那個年代就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嘛。電力單位上班的,用電不花錢;電纜廠上班,家裏整個電纜啥的,也非常容易。鋼叔家裏自然米麵油,從來不缺,尤其是小酒廠的高粱酒,那也是三姥爺的最愛。有人說,貪便宜,我還真不這麽認為。這正是那個年代工人的榮譽感,他自豪啊,愛廠如家,沒有小家哪有大家啊。廠長也就默許的這種小恩小惠,用一句時髦的文詞說,水至清則無魚。


    九十年代的時候,鋼鐵巨獸一夜之間就都倒塌了。鋼叔也跟著歇菜啦,他很榮幸地搭上這班車,光榮地下崗。鋼叔在廠子裏除了年輕時在糧庫扛麻袋,沒事往外麵倒騰點高粱酒以外,他啥也不會幹。每天在單位裏,見慣了高粱、酒糟、自來水管子、大酒桶,別的玩意啥都不懂啊。能懂點的話,就是卡點收糧食大車的油,糧食是潮了,去掉幾個水點,那個年代就他說的算。


    鋼叔在小十二路一處小平房那裏,開了小食堂賣盒飯,還能維持生活。後來有任大領導說這個區要大開發,處處扒扒扒。開始動遷,小平房全給扒了,又是違建,沒給多少錢。鋼叔在九路市場夏天賣鹹菜、冬天賣對聯、春節賣鞭炮。看到熟悉的同事,鋼嬸出來賣,鋼叔貓起來;如果鋼嬸同事來了,鋼叔出來站攤子,鋼嬸貓起來。有一天,他們倆都認識的同事碰上了,隻能那天不出攤啦,鋼叔用微薄的收入,維持著一個酒廠小領導那份僅存的麵子。又過段時間,上頭說放鞭炮汙染太大,鞭炮也隻能到郊區去賣了,鋼叔和鋼嬸沒辦法,搬到了郊區做點小買賣。


    三姥爺跟我提起鋼叔的時候,說了一件讓我震驚的話。“算算你鋼叔這幾個月也快放出來啦?”我問,“鋼叔怎麽啦,啥叫放出來?”


    三姥爺說,“別提了,要說這人窮點背啊,喝口涼水都塞牙。”我一聽才知道,那幾年雪上加霜,鋼叔騎個倒騎驢每天給飯店送啤酒 ,整點勤苦錢。那年冬天特別冷,他給於洪一家大飯店送啤酒。扛啤酒箱套,腳下一滑大飯店,一箱啤酒碎了一大半。老板也不問個辛苦,上來就是一頓劈頭蓋臉罵鋼叔。鋼叔那受過這個委屈啊,把他下崗的一股腦的鬱悶全撒在那個老板身上。他撿起磕掉茬的啤酒瓶子,一頓亂戳。鋼叔本來就是扛大活出身,那勁頭得多大啊,一陣劃拉之後,酒店老板和保安都倒在血泊之中。不幸中的萬幸,老板重傷,命是保住了,給打殘了,保安也受了傷。後半截的生活如約而至,鋼叔被判了十年,直接給送到了模範監獄。


    三姥爺說,“鋼子這些年就沒得到過好。俺家住平房那暫,家裏的爐子是鋼子在廠裏給淘弄的,一直用到上樓。”我說,“鋼叔曾經也風光過。”


    三姥爺說,“鋼子講義氣,過年過節,高粱酒沒少給我整。這些年咱們好日子,可別把這幫窮親戚給忘了。”


    我說,“三姥爺啊,你這是菩薩心腸啊。”


    三姥爺說,“你鋼嬸啊,別看是個女人家,剛強。這些年從來都沒有說個不子,拉扯孩子,一直沒走道,等鋼子出來。”


    我說,“那個年代,感情都是真的,就是在大的錯也忍著。撂到現在,早就撩杆子啦。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


    三姥爺說,“沒錯,就衝這一點,鋼嬸就值得供起來。”


    我說,“我找人咱們去監獄看看鋼叔,監獄不是啥時候想看就能看的。”


    三姥爺說,“對,你去把鋼子媳婦和他老媽都找來,咱們雇個車,去監獄看看鋼子,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出來。錢的事包在我身上。”


    親戚這些年也很少走動,我好不容易打聽到鋼叔家,買了米麵油一大堆敲了鋼嬸家門,鋼嬸一見麵就哭了,說“都長這麽高了。你看都沒個杯子給你倒點熱水。多少年了,家裏從來沒有親戚來,你三姥爺啊這是對咱家有恩啊。”我把東西放到屋裏,鋼嬸家太寒酸了,雖然家徒四壁,但很整潔。木頭床的被單漂洗的幹幹淨淨,連個像樣的家具都沒有。鋼嬸穿著男人穿的藍色勞動服,衣服都洗的有點散白,頭上戴個白帽子,頭發花白,一個發髻攏到腦後。鋼嬸這些年得操多少心,還有個七十多歲的老婆婆。


    我說,“嬸啊,這些年我和三姥爺混生活,沒忘鋼叔那些年對我們的照顧。”我把三姥爺準備去看鋼叔的想法跟鋼嬸說了一通,鋼嬸說“一個月才能看一次,都好幾個月沒去了,哪有錢折騰啊。鋼子在裏麵挺好,咱也沒錢去跑門子給減刑,就好好改造把,爭取能給減點就減點。”


    我把雇車去監獄的行程給鋼嬸說了一遍,鋼嬸開心的像個小孩子。臨行前,我偷偷給鋼嬸褥子底下塞了點錢,我跟鋼嬸說褥子底下小包收好。鋼嬸一下子明白啦,連忙跑進屋,和我左撕嘍右撕嘍,說啥都不收。鋼嬸說,“家是窮點,夠活。等那天過不起啦,找大侄子,你不給也得給。”


    監獄離市裏不遠,雇的車挺大,直接把鋼嬸家婆婆還有其他親戚都給拉了去。那邊我想辦法找了監獄長,人家交代一下,沒啥過格的事直接就給安排見麵啦。給鋼叔在監獄的小賣店裏買了挺多東西,別的地方人家不讓買。我一看鋼叔頭發全白啦,精神狀態挺好。


    鋼叔一看到老婆就樂了,“娟子,告訴你個好消息,我下個月就能出獄啦。”


    我一聽這是老開心的事啦,三姥爺說,“鋼子,下個月,我給你買套新衣服,那身牢衣出來就燒了吧。”


    鋼叔說,“三叔,我立了好幾次功,沒給你丟臉吧。”


    三姥爺說,“鋼子,不說那個,早點出來,我一會給你存點錢,打點打點號子裏,要出來啦就皆大歡喜。”


    鋼叔從跨兜裏掏出個小子彈頭給了我,說,“這是我給你刻的戳,挺好看,留著玩吧。”


    不知不覺挺長時間過去了,獄警剛才都沒有打擾我們,按理說人家是要在場的,咱也不能壞了規矩,他們母子和親戚們又嘮了一會兒。


    迴來的路上,車上歡聲笑語,鋼嬸說,“這些年就盼著這一天啦。”鋼叔媽媽已經快八十的人啦,有點糊塗啦,看到我們有說有笑,她也開心地跟我們笑著。鋼嬸小聲地和我說,“老太太糊塗了,每次都跟他說,下個月就迴來,下個月就迴來。她也從來不問,下個月是什麽時候,隻是開心的說,快迴來了,快來了。”


    我說,“鋼嬸,下個月就好了。”


    我們一起期待著鋼叔開心地走出那扇大鐵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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