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老道忍你好久了,簡直給臉不要臉!”道士似已早不耐煩,駢指怒斥道,“特麽就一陰神,還真當自個人是真神了,辱你又怎地?”


    “神者,應天道而生,通達天地人事大道,就你這一竅不通,一味不靈的東西,有耳不聽,有目不視,充什麽真神?”


    “待老道除去你這陰身,看你如何還能欺哄這一眾鄉野愚昧之人。”


    這一番痛斥在耳,直聽得徐長安又驚又喜。


    好道士,果然有大氣勢,莫非真是神仙中人?


    “狂悖之徒,其罪當誅!”懸浮在半空中的靈源神君顯然已動了真怒。


    天空中的流雲,從四麵八方席卷而來,集聚在祂的頭頂,越來越沉,越來越厚,凝結成一片有著極厚重質感的黑色雲團。


    緩慢下墜,又似懸浮其上。


    隱約間,有閃電穿行其中,刹那間,明暗交錯纏繞,更增添這天地間的大恐怖。


    “誰誅誰,到頭來還說不一定呢!”


    道士全無所動,娓娓說道:“昔者,聖人弟子子羽懷玉璧過黃河,上代河神起了貪心,弄巨浪,驅長蛟,欲翻船而奪璧,結果被子羽持劍所傷,長蛟亦被斬殺。”


    “聖人雲:不念舊惡,怨是用希,故子羽僅擲璧以辱之。”


    漸漸地,他語變嚴厲,“代代河伯,斑斑劣跡,今你所為,更是遠惡於彼,本道豈可輕言寬恕乎?”


    “住口!”靈源神君一聲斷喝,隨之袍袖飛舞,金光燦然。


    祂自袖中探出右手,向著空中遙遙一抓,複而一推,高高隆起的烏雲,宛如一塊從天而降的巨石,帶著尖銳的嘯聲,向著大船砸將下來。


    河水渾暗,河風嗚咽,淩厲而紛亂。


    道士神色轉而穆然,道袍翻飛,像是青色溪水般不住流動,右手劍印迴引,一筆橫劃,一筆豎劈。


    “鬥!”


    聽得一聲清音奮然鳴響,盤繞在水麵的長劍,尾後拖出一條炫目至極的光華,以一種洞穿一切的氣勢,流矢般飛旋而去。


    這是天地間至正至剛的一劍。


    連神隻也無力阻擋?


    長劍從左而右,旋上劈下,如龍矢水天之間,萬物莫能與之相沛,隻一息之數,便將那厚重雲層斬作數塊零落的雲團。


    陽光穿過一道道的縫隙,又將這散開的雲團衝得七零八落,露出天空原本的顏色。


    青空明亮,湛藍如洗。


    道士手指劍印翻轉,長劍猶未停歇,一頓一折,又如清空中的一道閃電,斜斜飛向靈源神君。


    劍光旋即掉頭向下,懸停在祂頭頂,間不盈寸。


    “若以威權就可以壓製這世間萬物,那麽我修這勞什子‘道’作什麽?”道士大笑道,“隻可惜,你沒這個氣運,我也不認這個命!”


    “你也配稱作‘神’?”


    “臨兵鬥者,皆陣列前行。玄天九印,本道隻用其三便將你降伏,還有何話可說?”


    籠罩在靈源神君身上的光暈瞬間暗淡下來,祂本是俊美的麵龐,此時變得有些扭曲,一樓縷銀發,斜斜掠過眉間,更添幾分落寞。


    這“神君”未免也拉垮些了吧!


    吃瓜的徐長安有點懵。


    “汝本為陰神,原已是天地之外的東西,弄了些玄虛,愚了幾多鄉野村夫,立廟宇,塑泥胎,求些香火願力倒也罷了。”


    道士厲聲道:“你竟敢索要血食,以供其奉陰體。如此欺天滅地之舉,我如何能容!”


    這一番道理,不但令河神無語,更令船上眾人羞愧無地,或許,他們的羞愧,不是他們已意識到了自己的愚鈍,而是因為他們眼中的神隻,此時已經轟然倒下。


    徐長安心懷惡意地想到這一點。


    方才這些人的行為,已觸及到他的道德底線,從某種意義來說,也讓他更深刻地感受到了人性的可怕與可笑。


    難怪妖女對人族竟是如此嫌棄。


    旋即他又想到,靈源神君現身之後,道士為何突然鬆懈下來,放任兩船滑向絕境。


    莫非他也有同樣的感受?


    “存天地間,卻無視天地之規矩,就算你奉神諭怎樣?”道士冷笑一聲,“生死存消,盡在陰靈一念,你還是迴去吧。”


    僅存的一抹光暈在靈源神君雙眼間流轉。


    祂慢慢舉起雙臂,銀發紛飛如雪,倏然間,無數道昏暗煙霧鑽出了祂的軀體,在形影四周吞吐,迷散。如層層蕩開的墨汁,又如漫天旋轉飛舞的箭矢。


    凝畢生吸食之信力於陰體,散發經年聚集之陰靈氣為鋒刃......


    “轟隆隆!”一連串驚雷自晴空炸響。


    “一震之威,乃至於此。”徐長安身子一震,莫名記起這樣一句話來。


    緊接著,一層一層突起的水浪,從遠處河道急速奔湧而來。


    狂風大作,隨著水浪越來越近,層層疊加,最後變成十數丈的滔天巨浪,漫卷如天幕,鋪天蓋地,仿佛要將這巨大河流翻轉過來。


    眾人驚唿聲中,船首高高揚起。


    “噗通,噗通。”花船已有人掉進河中。


    芸娘雙手死死抱住桅杆,柔弱的身子已半懸在空中。


    徐長安一手緊握帆繩,一手死死拽住莫愁,抬頭向上望去,隻見巨浪頂端,竟呈現出一排奇妙的反向弧形,蘊含著一種壯美至極的滅世之感。


    他方才的輕視之意此時倒也收了大半。


    目光再投向大船,好在大船底平,又有船艙及後檔板阻攔,眾人縱使滾作一團,一時之間,倒也無人落水。


    然而更令他驚訝地是,蟲二神色淡然地站在馬車邊上,雙手全無依靠,身子如同標槍一般,穩穩立在半是傾斜的船板之中,幾無半分晃動。


    龍駒和大宛馬反倒安靜了下來。


    船首的道士巋然不動,不知是充盈的元氣引而欲發,亦或是動了真怒,他身上的道袍流動得更加迅猛。


    “者!”


    舌綻春雷,他右手一筆劃下。


    長劍光華大盛,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直劈而去,光芒之盛,如日耀中天,一擊之威,又如雷霆震怒,摧山裂石,直是無以挫其鋒芒。


    刹那間,一團黑霧自空中急墜而下。


    巨浪中分,露出一道深淵,河水倒流,也不知幾多深淺。


    原以為靈源神君會作拚死一搏,沒想到祂卻使了個障眼之法,往水中遁去。


    開最大的花,結最小的瓜?


    “這就逃得了麽?”道士歎息道,“可惜了百年修行,也罷,老道就再送你一印吧。”


    右手五指迴捏成拳頭,爾後,中食指疾速彈出,舌尖輕啟。


    “皆!”


    凜凜青光急追而去,快若閃電,勢如驚虹。


    “陣!”


    長劍鋒芒直入黑影之中,無聲無息,如擊敗絮,那靈物已是砉然分開,隻有幾縷細細長長的煙絲,隨著河風嫋嫋散去......


    轉眼之間,這百年來,為黃河兩岸百姓所供奉的河神爺,形神俱消,了無印跡。


    水浪迅速退去,兩船船身平複如初。


    大船上,道士佇立船頭,一襲道袍憑風翻卷,飄然若飛,手中劍印迴引,一道淡淡的光芒,自空中一閃而逝。長劍倏然飛迴他背後的劍鞘,仿佛從未離開一般。


    “河神爺死啦!”


    有人呆呆望著河麵,喃喃自語。


    更多的人卻像是失了魂,一言不發迴到船艙之中。


    花船中,徐長安這才放開莫愁的手,四目相對,更覺此時甜美無限,瞧著瞧著,兩個都忍不住大笑了起來。


    長籲一口氣,他身子一放鬆,差點兒一屁股坐到船板上。


    芸娘卻是先他一步癱靠在桅杆邊。


    莫愁倒是精神得很,“唰”的一劍斬斷連接大船的纜繩,劍尖直指船中眾人,大喝道:“不想死的,還不劃船靠岸?”


    望了望癱坐船首的花白老者,幾個壯漢抄起船槳,一齊劃了起來。


    剩下的人趕緊拉起落水的同伴。


    就這樣,兩船一前一後,慢慢往岸邊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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