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蠢之人,不足惜哉!”


    船首的道士一聲喟歎,五指散開,衣袖下垂,身子似已倏然鬆懈下來。


    須臾之間,無形之氣渙散。


    失去了支撐,兩條船飛快地向旋渦奔去,夾麵撲來的河風,讓眾人瞬間清醒,圍住母女倆的那些人,此時全都散了開來,癱倒在地,閉上了眼睛。


    一片死寂中,恐怖的氣息籠罩在河麵之上。


    徐長安卻是不明就裏,轉頭往大船望去,瞬間臉色大變,隻見莫愁手執“掛壁”,風一般躍過船舷,向自己這邊飛縱而來。


    “瘋了麽?”他失聲大叫起來。


    就在離花船一臂之處,莫愁纖細的身子,徑自往水中落了下去。


    縱然是她異能天賦,敏捷度非常人可比,但失去了靈氣的支撐,這平素根本就不值一哂的距離,此時竟如隔了千山萬水,令她無力越過。


    徐長安不假思索,右手緊握帆繩,右足往桅杆上猛地一蹬,左足踏過船舷,奮力向河中蕩了出去。


    河風在耳邊嗚咽,渾黃的水沫拍打在臉上......


    間不應發之際,他張開的左手,牢牢握住了她的手臂,宛如驚濤中的兩隻雨燕,兩人的身子半在空中旋出一個大大的弧線,最後,飄落到花船之上。


    驚魂未定,他和她相互看了看,忽地大笑起來。


    “你這是幹嘛,瘋了麽?”笑聲未畢,徐長安忍不住嗔目怒斥道。


    莫愁也不答話,偏過頭,朝麵色煞白的芸娘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我就想來瞧瞧,是什麽樣的美人兒,讓你這般糾結不舍?”


    芸娘臉上倏地一紅。


    “不是你讓我過來的麽?”徐長安苦笑道:“你也看見了,這般情形,我怎能返得迴去,真是不可理喻。”


    莫愁瞬間拉下了臉:“誰不可理喻,早幹嘛去了?真要走,這些廢物攔得住你?”


    說罷,一把推開了他,提劍便向船頭走去。


    徐長安心知其意,右手牢牢抓住了她,搖了搖頭,道:“都是些村野愚夫,多殺無益,算了吧。”


    莫愁冷笑:“偏要你裝好人?”


    就在此時,風中傳來一陣童稚的聲音:“娘,娘,我怕!”


    徐長安抬頭望去,大船隨波顛簸,甲板上,小女孩從婦人懷裏伸出頭,小手指著河麵,小臉煞白,終是大聲哭了起來。


    這哭聲讓瞬間暴起,他伸出手來,大聲道:“劍給我。”


    莫愁瞪著他:“你要幹嘛......你能幹嘛?”


    是了,我能幹嘛?就算有了長劍又如何?


    “劍!”驚怒之下,徐長安聲音更大了,此時他已心無雜念,隻想著拚死一搏。


    無論對方是神還是怪!


    手中有劍,我便握劍而行,手中無劍,我便舍命直行!


    莫愁輕輕搖了搖頭,隻是握緊了他的手,不再分開,右手中的長劍,慢慢舉至起伏不平的胸口,劍光凜然,反射著她雪白的臉頰,更反射出一抹奇異的嫣紅。


    ......


    仿佛從冥思中驚起,道士一聲輕嗝,終究還是直起了身子。


    天地有大道,萬物不守則亡!


    神妖視人如草芥,人豈可自視之?


    食指與中指伸直,無名指及小指壓住大指。道士右手捏了個大道宗禦劍之“玄天陽劍印”,青衣馭氣而振動,唇齒間,真言輕吐。


    “兵!”


    隻聽“嗡”地一聲龍吟,他背上的長劍自行脫鞘而出,衝天而起,頭頂上陡然一折,化作一道青凜的劍光,向數十丈外水柱方向唿嘯而去。


    這劍光,無可阻擋地穿過凜烈的河風,直斬氣霧升騰的水柱。


    水柱旋轉,如走蛇舞龍,白芒閃過,劍光倏然消失其中,仿佛投入無邊狂浪中的一顆水滴。


    須臾之後,劍光穿出水柱之外。


    光痕猶未散去,長劍以一個極圓潤的轉折,再次遁入其中......就這樣,劍光在水柱左右穿梭迴旋,飛織出一圈圈細密而奪目的光幕。


    劍速越來越快,光幕越來越亮。


    黃色的水流,被長劍所挾的劍氣割出一道道雪白的口子,仿佛斬在巨人身上的創口一般,縱橫交錯,觸目驚心。


    片刻之後,隻聽得“啉”的一聲大響。


    無形無勢的水流,竟如實體一般被這飛劍斬作兩截,水柱砉然散開,化作萬千飛沫,急雨般落下。


    隨即,漩渦消失,河麵已平複如初。


    飛劍?劍仙?


    這令人目眩神馳的一幕,若非親眼所見,徐長安簡直不敢相信。


    兩船之上,一眾人等目瞪口呆,一動也不敢不動,任由船身在濁流中起起伏伏,河麵上頓時呈現出一種奇怪的靜謐狀態。


    “嗡”,“嗡”,“嗡”。


    長劍發出沉悶的嘯聲,依然在河麵上迴旋盤繞,劍光煌煌,宛若流光之翼。


    像是在梭巡、又像是作某種無言的宣示。


    ......


    “人非有信,神豈有靈?”


    半空中,突地傳來一陣清昂的聲音:“吾,靈源神君也。”


    “吾,受命於九天之尊,得龍行之法,吸則河海可枯,施則山淵可沒,行雲施雨,恩澤於黃河兩岸,皆因爾等願為侍奉故,而今為何違吾神意?”


    河神爺發怒了!


    雖親見道士施大神通,但河神爺這一番半文半白的訓斥,還是讓船上眾人一片死寂,不敢稍有言語。


    連婦人懷中的孩子也停止了哭鬧。


    “神”者,“生”之理也,豈有殺伐之心?


    與莫愁相處日久,對神妖之別,盧長安漸漸有了些自己的想法。


    妖主滅,神主生。


    這所謂“生”,或許並非是說神有慈悲之懷,反之,不過是一種天賦本能而已,對個人而言,信與不信,應是自有其需求才對。


    祭品,處女新娘,吞噬船隻的旋渦......但眼前這位“神君”所為,還是大出他意料之外。


    人無德,禍害不過百步,神無德,隻怕流血千裏也未可知。


    念及至此,他強行穩住自己的心緒,抬起頭來,往那浮在半空中的“靈源神君”凝神看去。


    此刻與以往的“看”大不一樣,徐長安分明覺察到,一縷類似於能量的氣機從自己顱腦中射出,伴隨著自己的目光,投射到所“看”的標的上麵。


    這應該是一種來自於無神的世界,有著人類獨有的感覺和知覺的精神能量。


    有沒有用,有何作用,他也不大清楚,但他還是敏銳地捕捉到了神君的不同之處。


    積雲流轉之下,透過籠罩在祂身上的光暈,他看見一個影影瞳瞳的半聚合狀人形,包裹在金色華服之中,時隱時現,若即若離。


    似乎有著某種實體,又似乎由某種氣態組成。


    難道這就是所謂神明的本來麵目....他轉頭看了看莫愁。


    此時女妖也正好轉頭望向他,欲言又止,似乎有所感悟,卻似有些茫然不知頭緒的樣子。


    大船船頭處,道士鼻息間重重的“哼”了一聲,冷笑道:“尊駕若為真神,就該保一方風和雨順,舟船平安才是、哪有以此為要挾,逼百姓獻祭的道理?”


    “以活人為祭,更是大傷天和之舉,真神能幹這樣的事嗎?”


    此言一出。


    “住口,大膽狂徒,爾敢輕侮本神?”靈源神君發一聲雷般暴喝,全身光暈大盛,琉璃色的眼睛中。一道淡淡的紅芒閃耀而逝。


    渾黃的河水快速湧動起來。


    船身左右搖晃,船上一眾人又開始磕起頭來,“神君開恩”的聲音此起彼伏,不絕於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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