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發生在我長大以後。


    2008年秋季,我剛滿24歲,在廣東打工。


    家裏來電話說我爺爺快不行了,叫我務必迴去見最後一麵。


    在我小的時候,爸媽常年在外麵打工,我是由爺爺奶奶帶大的,對他們倆的感情特別深。


    我接到電話後,便立馬往家趕。


    一路上火急火燎的,從廣州白雲機場飛到西安鹹陽機場,坐機場大巴到市區,再坐出租車到汽車站,剛好趕上去我們縣城的最後一趟省際班車,到了縣城時已經是下午六點多了。


    甘肅省屬於西北,秋天的天氣比較短,此時的太陽隻差一點點就沉到山背後了。


    一路奔波,從早上到現在,我還未曾吃過一口東西。現在離家稍微近了,心裏麵的焦慮輕了,才感覺自己饑腸轆轆,腳步都有點虛飄了。


    就急忙找了家麵館,吃了兩碗牛肉麵。


    走出飯館時,太陽已經完全沉沒到山背後了。晚風嫋嫋升起,我穿著短袖的胳膊上,頓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我查看了一下行李,皮箱裏居然連一件長袖衣服都沒有。南北差異太大了,最先體現的就在這溫度上。


    我的心思不在這上麵,這一路走得急忙,沒有給家裏帶點東西,出門一趟,就這麽空手迴去,左鄰右舍的都會笑話。


    我看旁邊有買燒雞大餅的,就臨時起意,買了兩隻燒雞,兩張大餅,還買了兩包我爺爺最愛吃的果仁點心——不知道他老人家現在還能不能吃得下去。


    不要小看這些,就是這些東西,當天晚上卻救了我一命。


    從縣城到我們村,有20來公裏路,我上中學的時候,每個星期都要來迴走一趟,一迴也就四五個小時左右。


    現在才晚上七點多,走得快的話,十二點左右就到家了。


    我拉著皮箱,邁開腿,火急火燎地向家裏趕去。


    馬家墳山是一座獨山,像個大墳包,莊嚴肅穆的矗立著,山上全是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小墳包。


    平日裏,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這裏的確陰氣太重,大白天的從這路過,都感覺空氣涼嗖嗖的,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壓抑感,令人極不舒服。


    以前我們上學放學時,都是結伴而行,到了這裏,都出奇地乖巧,都會謹而慎之地不吵不鬧,靜音通過。


    翻過山後,才長長地舒一口氣,該怎麽放浪形骸就怎麽放浪形骸。


    據傳說,馬家墳山這裏在滿朝的時候,曾經出過一窩土匪,到處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朝廷派過一支軍隊,駐紮在這裏來鎮壓,結果是:盤踞在此處的幾百號土匪,全部被殲滅。


    聽老輩人講,當時殺土匪時,那人頭就像滾西瓜一樣,咕嚕嚕的,紅的瓤白的醬,既惡心又驚心;那砍人所流的血,就像河一樣,流進莊稼地裏,以至於那裏那幾年產的小麥、玉米等,都帶著血色。


    那些死了的土匪,有家屬的,就在山上選塊地方,像模像樣地安葬了。沒有家屬的,官兵直接挖個坑埋了,連個墳包都不給堆。


    聽說後來換皇上了,滿朝的皇上換成了個大總統,世道有點亂了,那些當兵的一夜之間不知去向了,走不了的就在山下靠水源的地方,安下家了,成了個村子,叫馬家營村。


    說來也奇怪,那些當年像模像樣地安葬了的土匪,其家屬或子孫後來發展得很好,比那些就地掩埋的好多了。後來,有位風水大師路過此地,查看了一下地形,說這裏是一塊極佳的陰宅寶地,在此安葬先人,子孫後代必定大富大貴。


    於是乎,周圍幾十公裏內,有條件的人家,都爭相在這裏置地安墳。許多年下來,這裏就成了一座名副其實的墳山,漫山遍野全是密密麻麻的墳包,遠遠望去,層層疊疊連綿不絕,看得人眼花繚亂,令人頭皮發麻。


    有人說,每到深夜,馬家墳山上到處都是遊蕩的孤魂野鬼,那鬼火就像一個個藍色的燈籠一樣,到處飄蕩。還有人說,這裏每當月圓之夜,就會有無數個厲鬼在集合,吆喝聲、厲叫聲此起彼伏。更有甚者,還說他們親眼見過有厲鬼跑出來,趕到馬家營村或別的村子裏投胎去了……


    早年間,村民們晚上沒有什麽娛樂項目,晚飯後就聚在打麥場上說古經,越說越玄乎,越說越恐怖,嚇得我們這些小孩子一驚一乍的,連尿都不敢去尿。


    以上這些傳說,隨著年齡的增長,見識的多廣,我都忘得差不多了,偶爾想起,也覺得離我太遙遠,根本不值得一怕。但是那天晚上所發生的事情,真的顛覆了我的人生觀世界觀。


    我走到馬家墳山時,月亮已經上來了,特別大、特別圓、特別亮。我猛然想起,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今天應該是農曆九月十五,按照我們村裏人的說法,初一十五,是陰氣最盛的時候,那些地底下的東西都要出來透氣的,順便再禍禍一下人。


    如今的我,自然不信那些魑魅魍魎妖魔的鬼怪傳說,但是,自幼被灌輸進靈魂深處的恐懼,不得不使我心裏麵不停打鼓,這要是遇到什麽不好的東西了怎麽辦?然而,已經到了這裏,再迴縣城的話就沒必要了,還是硬著頭皮往前走吧,但願一切安好!


    走在馬家墳山的羊腸小道上,四野一片寂靜,時值深秋,草木凋零,野蟲銷匿,隻有那一堆又一堆的墳包,在清冷的月光下,像一隻隻爬在地上睡著了的狗。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突然,一陣驚雷般的狗叫聲,不知從哪個陰暗角落裏竄出一條大黑狗,在離我十幾米的地方,衝著我狂吠。


    剛才還想著這墳包像睡著了的狗呢,突然之間就衝出一條狗來,差點沒把我嚇死。我隻覺得兩股顫顫,腿彎有點酸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心跳快得幾乎要衝破胸膛。


    我手按胸口,稍微緩了一下,平息了一下緊張的神經,抓起一塊石頭,向狗扔去,那狗巧妙地躲開,然後迴來,饒有興趣地聞了聞,好像是被侮辱了一樣,又衝著我狂吠起來。


    我見一座墳堆旁邊,有一根燒紙時挑火的棍,連忙抓起來,向那狗掄去,那狗遠遠躲開,依然狂吠不止。


    現在在情況是:我邊往前走走邊掄棍,狗邊退邊叫。


    在這空曠寂寥的曠野裏,那狗的叫聲是何其的清越響亮,估計都能傳到十幾裏開外去。這要是吵醒了墳包裏麵的那些個,我就別想著見到明天的太陽了。


    一陣冷風吹過,吹得地上的枯草爛葉到處亂飛,我的眼窩迷糊了,待我揉完眼睛,那狗也不那麽狂叫了,不知是盯著我還是我的身後,前腿低伏,後退蹬地,似乎在做著即將向前衝刺的準備動作,嘴裏發出低沉的“嗚嗚”聲。


    根據我對狗的了解,對人狂吠的狗,一般不怎麽咬人,狗也怕人,虛張聲勢,是掩飾它自己內心的恐懼。那些真正咬人的狗,則不會狂吠,通常都會先低嗚,然後衝上去下嘴。


    果不其然,那狗像發了瘋的一樣,“嗷”的一聲怪叫,向我衝來,我有點懵了,呆立當場,竟然不知道躲閃,也忘了把棍掄圓。


    我看見,那大黑狗的一身黑毛,像匹黑色的緞子,在月光下,一閃一閃的熠熠生輝。


    就在我以為吾命休矣的時候,那狗居然擦著我的身體,一閃而過,向我身後撲去。我暗自慶幸,難道我遇到了一條笨狗,連撲人的準頭都沒有?


    我迴身觀望,那狗一頭撲進我旁邊的墳堆叢裏,墳堆間的枯草忽閃幾下,便沒有了動靜。


    大黑狗總算是跑了,盡管跑得有點讓人捉摸不透,但至少我不用擔心它來聒噪,或者撲過來咬我了,我心裏總算舒了一口氣。


    在這荒山野嶺的,要是那狗把我咬了,說不定還會把我給吃了,甚至連骨頭渣子都不剩下。小時候聽老人們講古經,就有野狗刨墳吃死人肉的說。


    那狗走了之後,四野一下子安靜下來,我提著棍,甩開兩條大長腿,快步向家走去,一路上隻有我鏗鏘有力的腳步聲,和我雄渾粗重的唿吸聲。


    說實在的,馬家墳山的夜色實在是美。今晚月明星稀,月光普照大地,地麵上就像鋪了一層銀質的外殼。誰家墳包前,偶爾栽種著一兩棵鬆柏,影影綽綽般的鬱鬱蔥蔥;就連滿地的荒草枯葉,都覺著跟平常不一樣,披金戴銀的,搖曳著歡快的身姿,此起彼伏。


    我大老遠就看見山頂的那棵老梨樹了。


    那棵老梨樹可是個地標性的物事,我們上學時,每當路過這裏,都會停下來歇歇。


    在老梨樹下,可以看到山的兩邊,南邊是我們走過來的地方;北麵是去我們學校的方向。老梨樹停在這裏,仿佛一個中心點的存在。


    看到了老梨樹,倍感親切,也許是近鄉情更怯的原因吧,我的心裏突然覺得很迫切,又有一股莫名其妙的膽怯,仿佛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被碰觸到了一樣,滿是希望又滿是擔憂。


    是啊!我已經兩年沒有迴家了,不知道家裏有沒有變化,不知道家鄉有沒有發展,也不知道誰家生了小孩誰家歿了人……


    思緒萬千中,我走了好長一段時間的路。


    走著走著,我突然感覺有點不對勁了,按道理來說,從我走路的地方到老梨樹,半個小時也就到了,但是我感覺我走了好長的時間,而老梨樹還是離我那麽遠,難道老梨樹跟月亮一樣,我走它也走?


    我有點不相信,放眼看向周圍,四周的墳包依然那麽安靜地躺著,再看旁邊的鬆柏,還是正常的馬家墳山景色。這沒問題啊!


    我順手把打狗用的挑火棍插在地上,繼續往前走,走了一段路,才發現問題出在哪裏了——我又迴到了剛才插棍的地方了。


    這是什麽情況?


    我突然感到一陣頭皮發麻,全身肌肉像篩糠一樣一陣哆嗦。本來身上穿著不合時宜的短袖,這時候突然感覺空氣冰冷得像是進了冰窟,一陣比一陣的寒冷。


    這是中了“迷魂子”了!


    “迷魂子”是我們這裏的一種說法,書麵意義是鬼打牆。


    說馬家營村有個放羊老漢,早上太陽出來露水散了時,趕著一群羊在墳山上放。對麵山上有兩兄弟在耕地,他們看見那個放羊老漢在繞著一個墳堆,不停地兜圈子。兩兄弟心裏嘀咕:這老頭是不是老糊塗了,不好好放你的羊,繞著個墳轉圈圈是啥意思?


    那兩兄弟耕地到中午,牛乏人饑,便吆牛迴家,在村口,正好碰見了放羊老漢的兒子,兩兄弟把老漢繞墳的事告訴了他。


    老漢的兒子聽了,急忙說:“完了,你們咋不早說,我爸一定是碰上迷魂子了,趕緊帶我去找人!”


    那兩兄弟聽了,恍然大悟,怪不得呢。


    於是,兩兄弟連忙放下犁鏵,扛著鐵鍬钁頭,帶著老漢的兒子去找人,連牛也不管了。


    三人的動向驚動了村民,陸續有人一起跟上,到了放羊老漢繞圈子的墳堆前,沒有發現人。


    當眾人七手八腳地扒拉開一人高的荒草時,隻見放羊老漢在墳堆上爬著,墳堆被刨了個一尺來深的洞,放羊老漢的頭就埋在裏麵。


    那兒子喊了幾聲爸,都不見反應,上去一拉,人已經硬邦邦的了。再往前看,隻見嘴裏、鼻子裏、耳朵裏全是不知哪裏來的黑泥,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惡臭。


    後來,陰陽先生說,這是迷魂子要了放羊老漢的命,千萬不要一個人去馬家墳山,那地方陰煞太重了,體質弱、八字差的人去了會沒命的!


    此時的我,才感覺事態有點嚴重了,已經超出了我的思想範圍了。之前聽說過有那麽迴事,但是沒有親身經曆過,不知道其可怕。現在這情況,即使迷魂子不迷我轉墳圈子,光是這一陣比一陣的冷,都能把我凍死。


    我無意間看了一下表,表也停了,時間停在十一點四十。


    我愣住了,從縣城到這裏,平時兩個小時的路程,我居然已經走了四個多小時了,我可是沒有停過,也沒有歇過的啊!若不是手表停在上一個十一點四十,就是我真的遇到了迷魂子這種破事。


    我出縣城的時候明明看過手表,那時候表還沒停,那麽,隻有一個可能,我遇到迷魂子確鑿無疑!


    聽人說,遇到迷魂子,到自己身上掐一把,如果有疼痛感,那麽就是清醒的,找個地方坐下等著,雞叫了或者天亮了就會沒事的。


    我使勁朝自己大腿上掐了一把,劇烈的刺痛感使我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還好!我還沒有被迷得五迷六道的。


    於是,我找了個背風點的土崖(讀ai),在崖跟底下坐下等著。那土崖全是黃土,我怕弄髒我的衣服就沒有靠上去。


    平時,生活中的一些小小的良好習慣,往往會在你不經意間給你提供你意想不到的好處,比如這次,我沒有靠上土崖,卻給了我活命的機會。


    我抬頭看天,天上閃爍的星星好像黑色幕上綴著的寶石,它跟我這樣地接近哪!黑的山峰像巨人一樣矗立在遠處。四圍的墳把這山包圍得嚴嚴實實。耳朵裏有不可捉摸的聲響,極遠的又是極近的,極洪大的又是極細切的,象春蠶在咀嚼桑葉,象野馬在平原上奔馳,象山泉在嗚咽,象波濤在澎湃。


    山灣那邊好像有迎親的隊伍,吹吹打打的正往這邊走來,不一會兒,便轉到了灣這邊。敲鑼的、打鼓的、吆喝的、牲口脖子上的鈴鐺聲,一齊響了起來,還有跳秧歌的,好不熱鬧。


    突然,一陣嗩呐聲響起,尖銳的聲音刺破了空氣,遮蓋住了迎親的聲音。不知從哪裏冒出一支送葬的隊伍,向著迎親隊直直開去。


    迎親的隊伍馬上亂了,嗬斥聲、叫罵聲不絕於耳。緊接著,從迎親隊裏竄出來十幾個黑衣人,手裏提著棍棒,像陣風一樣向送葬隊衝去。


    頃刻間,送葬隊被黑衣人衝得亂不成形,那些吹嗩呐的、抬棺材的、哭喪的、穿白衣服的,個個爭先恐後地四散奔逃,頃刻之間便逃了個幹幹淨淨,連棺材都丟在一邊不管了。


    黑衣人迴到隊伍裏,迎親隊又開始敲敲打打地啟動了。


    再往前走,那邊有人在搭台子唱大戲,吼得是秦腔:“秦始皇哭得是王翦勇,楚霸王哭得是老範增……”戲台底下烏泱泱一大堆人,卻鴉雀無聲,擠得水泄不通,都伸長了脖子看大戲。


    可是,這戲詞跟迎親相當的不搭調啊!


    迎親的隊伍不管這些,繞過人堆,進了戲台後麵。


    戲台後麵在辦酒席,一桌桌的流水席,每桌10人,喝酒的喝酒,吃肉的吃肉,還有的在大聲地劃拳,每個人臉上蕩漾著笑容,熱鬧極了。


    我看到在最後麵的高台上,坐著一位老太爺,滿頭白發,向後背著,梳得一絲不苟。老太爺臉上的溝壑縱橫,像極了一團燦爛綻放的老菊花。穿著一身賊紅賊紅大氅,正滿麵笑容地看著下麵的食客。食客中不時有人恭維幾句,老太爺那老菊花般燦爛盛開的臉上,次次弟弟層層疊疊地又漾起滿足與舒適笑容。


    那老太爺好像看到了我,臉色變了變,眉頭似乎一皺,旋即又恢複了正常。


    我正要離開,卻被人一把拉住,往酒席桌邊一按,把我給安頓了下來。


    我身邊坐了8個人,有一個位子是空的,估計是還有沒有安排到位的。


    那8個人言笑晏晏,殷切地看著我,像看著一個國寶,又像看著一個傻子。他們都不說話,我感覺氣氛有點尷尬,又有點詭異。


    好在上酒了,擺在桌子中間的是一壇開了封的老白酒,酒香撲鼻,使人忍不住想抱起壇子“咕嘟咕嘟”灌幾口。


    那個空著的位子上終於坐人了,就是那個滿臉老菊花的老太爺。


    我定睛一看,這分明就是我爺爺嘛,我剛準備叫爺,話還沒叫出口,端著盤子上菜的來了,拍了拍我,叫我讓一讓。我側身讓開,沒顧上叫爺,就看見一盤盤的吃食擺上了。


    這菜都很硬啊!有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兒、燒花鴨、燒雛雞、燒子鵝、鹵豬、鹵鴨、醬雞、臘肉、鬆花、小肚兒、晾肉……基本就是按照相聲貫口《報菜名》的順序來的。


    我忍不住了,抓起筷子,就往前伸去。


    突然,我手背上一痛,老太爺雞爪子般的手指,抓著一雙筷子,狠狠的打了我一下,說:“你這娃娃一點教養都沒有,你叔叔伯伯都沒動筷子呢,你就先吃……”


    我訕訕地放下筷子,無地自容到了極點。手背上兩道紅印,隱隱作痛。


    一條大黑狗悄無聲息走了進來,臥在老太爺腳底下。突然,那狗好像被誰踩到尾巴了一樣,痛苦地“吱吱”怪叫起來。


    我被這怪叫聲驚了一個激靈,渾身一個哆嗦,腦袋不由自主地搖晃了兩下,眼前猛然一亮。


    仔細一看,這哪裏是有酒有肉有老太爺的酒席啊,我分明就在土崖邊待著,前麵放著皮箱,右邊插著挑火棍,左邊是一望無際的墳包子。


    我去,原來剛才是幻覺啊!


    幻覺裏有老酒有肉菜,被這麽一勾引,我的饞蟲被勾上來了,肚子也感覺有點餓了。


    我想著皮箱裏有燒雞,不如現在拿出來吃一個吧,這一天奔波勞碌,肚子裏不填點有油水的東西,估計都挨不到天亮。


    我打開皮箱,取出燒雞,剛打開塑料袋,忽然“晃”的一聲狗叫,從不遠處竄出一條大黑狗,一口叼起燒雞,飛也似的向遠方跑了。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大黑狗嚇得心跳加速,差點向後摔倒,幸虧我反應及時,用手撐地,才不至於跌倒。


    在我手撐地的一瞬間,我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身後,差點沒把我的魂給嚇飛,原來我身後根本不是什麽土崖,而是一道幾丈高的懸崖。懸崖底下黑漆漆的一片,感覺陰森得滲人。


    我心裏一陣陣後怕,幸虧我怕土崖髒了衣服,沒有往上靠,如果靠上去,幻覺中的土崖會把我陷到懸崖下麵去,那麽在不久的將來,我家裏就會為我準備豐盛的酒席,讓村裏人去吃的。我不禁感想,人啊!有一個小小的良好習慣還是好的,以後我一定要更加的愛幹淨!


    有人說雞叫可以破解迷魂子,那麽狗叫呢?都是禽獸一類,道理應該差不多吧!


    剛才那大黑狗這麽一攪和,迷魂子應該破解了吧!要不然我怎麽會看見土崖變懸崖呢?


    我再看那大黑狗,狗東西逃跑的方向正是老梨樹方向,也是我迴家的必經之路。那狗正在遠處大快朵頤呢。我想:既然狗能走過去,我為什麽不能過去呢?


    我拔出挑火棍,拉上皮箱,向前走去。


    漸漸地,我離狗近了,那狗看見我來了,提前跑了。


    漸漸地,我離山頂的老梨樹近了。心裏一陣釋然,這狗雖然吃我燒雞,有點可惡,但是看在你在我困頓的時候,叫了一聲的份上,原諒你吧!


    走著走著,我看見在旁邊的小路上,有個人急急忙忙地朝我跑來。我心裏嘀咕,在這荒山野嶺中,這大半夜的,還有誰會在這裏呢?


    那人邊跑邊喘氣,聲音大得出奇,就像以前我們村人家燒火做飯的老風匣。


    我提起棍,戒備著。


    那人近了,我才認出他來,原來是我們村的姬一九。


    姬一九是個老光棍,50來歲,曾經當過兵,因為沒有文化,鄉裏就安排他當了守山員。他守的是馬家墳山,防止山火、盜墓、滑坡等事發生,或者發生了能及時上報處理。


    姬一九跑近了,喘著粗氣說:“小爺爺,你別怕,是我,我是一九。”


    我們家裏在村裏輩分大得出奇,就像姬一九這樣的50來歲的半老頭子,見了我都要叫小爺爺。見了我爺爺,那都得叫老祖爺爺了。


    我問:“老姬,你大半夜的不睡覺,跑出來幹嘛?”


    姬一九說:“祖爺家今天娶孫子媳婦,在那裏招唿著,我看你好像不喜歡,出來了。我給你捎點東西,你給我那懶兄弟吧,我可憐的兄弟,一輩子都沒吃過好東西……”


    說著,從兜裏掏出一卷錢來,說:“這是元,我拾山貨慢慢攢的錢,你不用數了,沒問題的。”


    我接過錢,姬一九已經走了。


    都怪我當時經過一次迷魂子,腦子遲鈍得不一般,如果是平時,當它說出“祖爺”二字時,我就知道它是什麽東西了,馬上一棍掄上去,叫這個孽畜顯出原形,也就不會發生後麵的事了。


    可是,世上的事哪裏有那麽多的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呢?如果是這樣,那這個世界就完美的無法用語言來表達了,其實個個都是事後諸葛亮。


    姬一九不聲不響地走了,我看遠處的大黑狗已經跑到老梨樹那裏了,便追了上去,不一會兒功夫,就到了老梨樹底下。


    下山的路,我一路小跑,很快便下了山,來到了山地下的公路上。


    公路旁邊有一家羊肉泡饃館,燈亮著,仿佛有人在裏麵幹活。我透過飯館的玻璃,看見牆上掛著的石英鍾上都四點半了。我心想:勞動人民真的不容易,起早貪黑的,這麽早就起來幹活了。


    其實,這世上的人活著,誰還不是為了碎銀幾兩。我也是!要不然我就不會遠走他鄉打工去了。


    飯館門前是個小廣場,廣場上停著一輛白色破麵包車,福田風景大g7。


    我正要轉身走上公路,從飯館裏走出來一個人,那人揮手叫我:“小爺爺,來進來坐坐,吃了再走。”


    我以前經常這麽想:姬家老爺子是不是對氣象特別感興趣,一輩子生了四個娃,兩兒兩女,名字是:姬一九、姬大雪、姬小雨還有這位姬入伏。


    冬天頭九時分生一個叫一九;大雪節氣或下大雪的時候生一個叫大雪;下雨天生一個叫下雨;那麽夏天進入伏天了,生下來的就叫入伏。好美好,好有創意的名字啊!


    他們一家四個兄弟姐妹,老大姬一九當兵迴來當了守山人;老二姬大雪嫁到鄰村,老公是個跑貨運的司機,兩個人同一年得病死了;老三姬小雨十八歲左右,跟著一個挑著擔子的貨郎跑了,至今下落不明;老四姬入伏是個懶鬼,整天窩在家裏,連飯都不做,在村裏相當沒地位,幸虧他哥當了守山人,能撿點山貨賣點錢,把他接濟一下,要不然早就餓死了。


    我看這個今天這個姬入伏,穿著打扮還算有模有樣,這麽早就出來了,還有錢下得起館子,心裏有點不大相信。難道我出外二年,姬入伏突然有朝一日良心發現,徹徹底底的改頭換麵重新做人了嗎?


    有話是說:狗行千裏,改不了吃屎。像姬入伏那樣的懶亡命,能改頭換麵那才怪呢。


    我進入泡饃館,裏麵的後廚和前堂都視我如空氣,仿佛我不存在一樣,從我麵前經過,都不帶理睬的。我外出兩年,見的也多了,像他們這樣的,遲早倒閉。


    姬入伏麵前放著三隻大碗,碗裏是掰成比指頭肚還小的碎塊,上麵蓋著羊湯,裏麵有沉沉浮浮的羊雜、幾片羊肉、幾縷龍口粉絲和綠油油的蔥花香菜。


    姬入伏別起一筷子,吹兩口,放進嘴裏,像豬吞食的一樣“撲通撲通”響,幾口就幹完一碗羊肉泡。


    我看他吃得香,想研究一下到底有多香,其實我也是個吃貨,對吃有著狂烈的愛好,二十幾年堅持如一日的吃下來,對吃,那是由衷的熱愛,不能一日不吃。


    我把手伸出去,準備端一碗過來,沒想到姬入伏像護食的狗一樣,惡狠狠地盯著我,喉嚨裏還發出“哼哼”的聲響。


    我看姬入伏這小氣的樣子,也就斷了吃一口的念頭,看著他吃。


    吃完飯走出飯館,姬入伏指著門口的破麵包車說:“我現在跟著我姐夫跑運輸,剛才吃太多了,有點撐,你來開車吧!”


    我也沒注意姬入伏話裏的問題,不知道腦子裏當時塞的是啥東西。明明他姐夫和姐姐早就死了,現在他還開他姐夫的車,那他是個啥?現在想來,不由得一陣陣後怕。


    我們上了車,姬入伏坐在副座,我把皮箱順手丟在座後。


    我打火發車開車燈。


    這車還真是個破車,打了好久火才打著,但是前麵的大燈就是不亮。


    我問姬入伏咋迴事,他說就這樣,這車一直都是這樣的,他早就習慣了。


    大晚上的開車不開車燈,這特麽什麽章程?既然是個破車,那麽就這麽著吧!好在今晚月亮特別亮,多多少少還能看清路。


    從這裏到我們村,不到十公裏路,沿著半山腰的公路開,也就半小時左右時間。


    我開著車,副駕的姬入伏也沒閑著,他對我的皮箱相當感興趣,左瞅瞅右看看的,還不停地用手去摸索,一副沒見過世麵的樣子。


    姬入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道:“小爺爺,你皮箱裏麵有燒雞是嗎?”


    我“嗯”了一聲。


    他說:“那我先吃個燒雞吧,吃完燒雞了再吃 * 。”


    這時“嘭”的一聲車身一震,好像車軲轆過了個坑。姬入伏後麵說了個啥我沒聽清楚,那*號是一個字,現在想想應該是個“你”字吧!


    姬入伏打開皮箱,頓時眼睛一亮,說:“小爺爺,你真是太好了,不但有燒雞,有大餅,還有點心,我太喜歡了,這些我全要了。”


    我聽了感覺很納悶的,他剛才吃了三碗羊肉泡饃,還要吃這些東西,他能吃得下去嗎?絕對是在跟我開玩笑。


    那貨還真不是開玩笑的,抓著燒雞就開吃起來,看他那狼吞虎咽的樣子,就像幾十年沒吃過東西一樣。


    我忍不住罵了一句:“姬入伏你餓死鬼呀你!”


    沒想到姬入伏神色一凜,臉色一變,有點不自然地說:“你知道了?”


    我迴他:“我知道個屁,慢點吃,別噎死了!”


    姬入伏聽了,神色才緩和下來,繼續吃他的。


    我開了好久好久的車,估摸著半個小時已經過了,可是還是遲遲看不見我們村,路上坑坑窪窪的,遍布著一灘一灘的黃泥坑,越來越難走了。


    這路好像不對啊!這一帶我熟,以前可沒見過這樣的景色啊!難道是我出去這兩年,家鄉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我問姬入伏:“快到我們村了嗎?這路咱這麽難走啊?好像路不對,咱們是不是走錯了?”


    姬入伏正在吃最後一包點心,嘴裏含含糊糊地說:“我們村?你說的望鄉台吧?還早著呢,黃泉路還沒走完呢。”


    我說:“姬入伏你個狗 r 的,好好說話!別嚇你小爺爺。”


    隻見姬入伏吃完最後一口點心,揩了揩嘴,說道:“終於吃完了,現在到你了。”


    說著,就朝我撲過來,我看見他嘴巴張得老大,都裂到後腦勺了,滿嘴都是細密的、尖尖的牙齒,正朝著我的脖子咬來。


    我一陣絕望,原來我是真的和一個餓死鬼在一個車上啊!


    就在那滿嘴尖牙剛要咬到我的脖子上時,突然一聲狗叫。


    “汪”地一聲,從後麵撲來一條大黑狗,一口咬掉了姬入伏的脖子。


    姬入伏的頭顱就像蔫了的氣球一樣,軟塌塌地耷拉在脖子上。


    大黑狗在地上,“汪汪”叫個不停。


    我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大黑,你叫啥呢?看見壯壯了沒有?”


    那狗衝著我“汪汪”兩聲,好像在迴答。


    過來了兩個人,我定睛一看,原來是我爸和我三叔。


    經過剛才姬入伏這事,我有點不相信人了,看見走過來的我爸和三叔,還以為又是什麽怪物呢,衝著他們喊:“別過來,別過來!”我爸說:“壯壯,我是你爸爸,你爺叫我們來接你的。”


    三叔說:“高大壯,你把你那狗眼睛放亮點,你看你身上是啥東西?”


    我低下頭一看我身上,我的個天啦,我居然頂著個給死人燒的紙車。我旁邊耷拉著腦袋都,哪裏是姬入伏,那分明是個紙人啊!


    我連忙甩脫紙車,跑到我爸和三叔跟前。


    我爸說:“老三,我帶壯壯迴去,天快亮了,你趕緊把那不幹淨的東西燒掉吧,免得衝撞著別人。”


    迴到家裏,我爺爺就剩最後一口氣了,我拉著爺爺的手不停的叫著,爺爺好像感覺到了,睜開眼睛,看了我一眼,很吃力地說了幾個字:“迴來了就好。”


    說完,永遠的去了。


    我看爺爺滿臉的慈祥,仿佛完成了畢生最大的心願一樣。我突然想起在馬家墳山上,幻覺中的那個臉像老菊花的老太爺,他跟我爺爺是有點像。但是還是不一樣,他雖然在笑,眼睛裏卻有種狠唳,而我爺爺是天底下最慈祥的老人家。


    辦完爺爺的後事,我們全家人都覺得身心很疲憊,先歇一下吧。


    我和我媽坐在院子裏曬太陽,那條狗也懶洋洋地臥在旁邊,就是我在馬家墳山見的那條狗。


    我媽說:“大黑是你去外麵後,你爺爺養的,你沒見過。你爺爺走的前一天,就叫大黑去接你,大黑一天一夜都沒迴來。”“你迴來的那天晚上,半夜十二點多了,你爺爺突然清醒了,我們估計這有可能是迴光返照,他叫你爸和你三叔去公路上接你,說你被下了套了,急需親人解圍,要不然有性命之憂。”


    “那天晚上,我給你爺做了好吃的,你爺突然抓起筷子,甩了你爸一下子,還說你幾個叔叔伯伯沒吃呢,你沒教養。罵得我們幾個一愣一愣的。”


    “你爺說,叫我們好好養著大黑,大黑是個寶貝,是他大孫子的福星。你爺還說,你要是粘了啥不幹淨的東西,叫滿家河村的滿陰陽,給你禳解一下,滿陰陽是個有真本事的人……”


    我媽給我說了好多,我安安靜靜地聽著。


    大黑在我們旁邊打唿嚕了,自馬家墳山以來,大黑一直沒精打采的。是他好幾次救了我的命,我還傻逼逼地一開始就嗬斥他、用棍嚇唬他,早知道我會把兩隻燒雞都給他吃。


    我問我媽:“媽,咱村的姬一九是不是賺大錢了啊?隨隨便便拿出一百萬,還很放心地叫人捎帶。”


    聽我說話時,我媽臉色就變了數變,最後才說:“壯壯啊,你是不是碰上啥東西了?我的娃呀,你咋就敢一個人大晚上的走馬家墳山呢?”


    我媽最後說話的聲音都帶著點哭腔了。


    我忙問怎麽了。


    我媽說:“姬一九守山的時候,掉到馬家墳山的懸崖下麵了,屍體被野獸啃得稀巴爛,零件都不全了。”


    “他兄弟姬入伏那個懶死鬼,不知道啥時候給餓死了,那段時間,村子裏到處都是惡臭味,人們發現姬入伏時,身上都鑽滿蟲子了,惡心得好多人都吐了……”


    我再次冷汗直冒,這一夜我到底都經曆了什麽?如果不是我爺爺臨惦記,要不是大黑一次次相救,我恐怕再也不能坐在這裏聽我媽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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