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草原人們豁然發現,越是寒冷、貧瘠的地方,羊毛越是符合襄陽的要求。


    為此,四年前,高車部族和懷荒鎮將聯手,越過大漠,向北征伐了北海(貝加爾湖)附近的丁零部落,搶來數萬有著細長毛發的寒羊,如今這些羊正在漠南的草原上大規模推廣配種。


    想到這事,賀歡就忍不住扼腕,當時他謊報年紀,參加了那次遠征,事後,因功分到兩隻公寒羊,還找鎮中大戶賒了十隻母羊,苦心經營了兩年後,已經養到三十幾隻,眼看就能大賺一筆,結果遇到白災,鋪天蓋地的大雪中,他搭建的小小羊圈倒塌,三十多隻羊無一幸免。


    那年過年,他終於吃到了羊肉,但邊吃邊哭,還不得不到那把陪了他好久小刀拿去換糧食和木炭,才熬過了那個冬天。


    他因此欠了大戶的錢,不得不給對方當牧奴。


    結果又遇到柔然掠劫,雖然險相環生,卻也有了馬,當上隊主,帶著兄弟們南下,結果又成為了罪犯。


    眼看山窮水盡,卻在困境之中遇到了阿蕭,看起來生活似乎又好起來。


    但是……


    一想到先前被命運的各種毒打,賀歡心中就有些不安。


    阿蕭,是那樣風光霽月的人物,他的命數坎坷,若是靠得太近,不會把他也連累了吧?


    但隨即,賀歡又想起那少年在昏迷之中也能狠辣出招,脖頸似乎都隱隱作痛起來他怎麽能小瞧阿蕭呢,那可是困境之中,依然能輕易拿捏人心的人物。


    想到這,他把少年模樣晃出腦海,和沿途的小商小販們攀談著想知道區別,光靠眼睛不夠。


    “……你眼光可真好,這可是北海寒羊的羊毛,價格貴一點合理啊!”小販唾沫橫飛,推銷著他籃子裏的羊毛線。


    “北海一隻每次能產毛三到五斤,而每年能剪毛兩次,光是高車一族,就能產羊毛六十萬斤。”賀歡微微一笑,“這價格,不太合適呢。”


    居然遇到行家了,小販於是忍痛道:“那,每斤可以再少一錢。”


    賀歡翻看著這團毛線:“線太粗了吧,這織一件衣服怕是要多用半斤……”


    “這,線粗才暖和啊!”小販據理力爭,“咱這是純羊毛,沒有混麻,細線放到揚州之地尚可,但襄陽冬天可要冷得多啊!”


    賀歡又挑選出幾個毛病,小販終於看出他沒有買的心思,便不再理會他。


    賀歡又換了幾個在水房外聊天的婦人,誇獎了她們手藝麻利,然後也加入了她們的聊天之中。


    從她們的口中,賀歡知道,襄陽雖然大力發展紡織業,但織羊毛布卷的大織坊並不多,總共不過十餘家,如今遍布魚梁州的,最主要還是紡粗毛線的小工坊,這些都是三五個婦人,從官府手中購買一些基礎的羊毛,梳洗後,紡成粗線,也不染色,便將這些毛線賣給江岸邊的進貨的小船商們。


    “……你是不知道啊,先前,有幾家大戶使壞,囤積羊毛,把羊毛價買漲了快四成,不止如此,他們還低賣出毛線,咱們這些小戶好多虧得吃不起飯,眼看就要衣食無著了,全靠刺史,不知從哪裏弄來了好多羊毛,生生又把價格砸下去了!”


    “不止呢,他還讓官府買我們的毛線,我們專門去買那些大戶的毛線,轉手賣給官府,還賺了一筆小錢呢!”


    “是啊,那時的幾個大戶,最後都傾家蕩產了,真是大快人心啊!”


    婦人們七嘴八舌地說著,目光裏都是激動。


    賀歡有些驚訝,他感覺自己似乎找到襄陽和其它地方的不同了。


    但,光是這點,似乎隻是皮毛,他於是又聊起了其它的問題。


    這些婦人們也說不出來太多,在她看來,襄陽的生活,是她們這輩子過得最順心的日子,每年交夠了稅後,便不再有差役打擾,夏絹和秋稅都能以錢來繳納。


    家裏的孩兒們也有了學手藝的地方,比鄉下時在地裏瘋跑強多了。


    她們還想多紡些線,賺錢至少讓一個孩兒去襄陽書院認識幾個字,學學算術,免得他們交易時,讓人騙了。


    “那,襄陽就沒什麽不好的地方麽?”賀歡疑惑地問。


    “要說不好的,那肯定有啊!”一位婦人提起這事就歎,“這郡裏郡兵實在太少了,讓人看著就不放心。”


    “對啊,要是南朝打過來,咱們的生計可就不好了!”


    “就是,我讓家裏小兒去從軍,那斛律將軍居然還不收,說我家孩兒身高差了!哼,小孩兒嘛,吃兩年就長高了!”


    “還不讓買賣奴婢,我想買個童養媳給家裏打理雜務都不行!”


    “船稅有些高了,那些來買貨的船商總是壓價,該殺!”


    “刺史走了可怎麽辦,換個大官,會不會加稅啊……”


    “呸呸呸,烏鴉嘴,刺史大人怎麽會走!”


    賀歡聽得神情複雜,他抬起頭,感覺這座新生的城市之上,似乎已經凝聚起了巨大的人望,變成了那位少年的模樣。


    他毫不懷疑,一但北朝或者南朝起兵來攻,整個襄陽城中,都會同仇敵愾,勢不罷休。


    ……


    晚上,賀歡乘著夜色,前去給阿蕭交作業。


    他這次也送了新的禮物許多不同的羊毛線,都不長,隻有指頭那麽長的一截,都粘在紙上,做出標注,寫出是哪個織坊,價格幾何,還有不同的焦炭,但鐵和玻璃的樣品沒有。


    “這個可真不錯,”蕭君澤看著他貼在乘法表背後的價格,“你是怎麽得到的?”


    賀歡微笑道:“我說,想要一點線頭,給喜歡的人做一個百納衣,他們便熱心地給我了。”


    百納衣就是零碎的東西合在一起,當然,他還拿了一些野果,和他們換。


    但玻璃和鐵的碎片也是貴重物品,這可就是野果換不到的了。


    蕭君澤伸手撚著這些線頭,非常滿意這個調查報告:“有心了,我也有禮物要給你。”


    他左右看看,將一塊寫了字的木牌交給他:“你如今也是襄陽郡的隊主了,可以有一間單人的屋子,木牌上有位置,後邊是鑰匙。”


    賀歡驚喜地接過木牌:“多謝主公!”


    “還是叫我阿蕭吧,”蕭君澤微笑道,“叫我阿蕭,你還能見到我,叫了主公,你就和阿蕭沒關係了。”


    而以賀歡的身份,是沒有資格去見“君刺史”的。


    賀歡也聽明白其中深意,十分認真地點頭:“好,,阿蕭,那,我們是、是朋友麽?”


    蕭君澤怔了一怔,他其實隻把賀歡當一個新的韭菜準備培養,朋友,還真……但話也不好這樣說,於是他點頭道:“當然,我們是朋友了。”


    賀歡眸光燦爛起來,“那,阿蕭你能叫我阿歡,或者阿渾麽?”


    “那吧,阿歡,”蕭君澤托起頭,“我昨天的問題,你有頭緒了麽?”


    賀歡圍襟正坐,將自己思考的東西娓娓道來:“我今天轉了一天,襄陽與洛陽的不同有許多,權貴稀少、商業興旺,物產豐饒,生活安寧……”


    蕭君澤漫不經心地聽著。


    “但是,在我看來,這些都是表像,最大的不同,在於,洛陽朝廷,保護的是世家大族,權貴宗室,而阿蕭你……”他頓了頓,才道,“您在打壓大戶,給庶民工匠安身之所,護命之道。”


    蕭君澤神色終於認真起來,他忍不住微笑道:“能看到這一點,你倒真是出乎我預料了。”


    “時間太短,我也一時看不出更深的東西,”賀歡深吸了一口氣,“洛陽依靠的,是世家大族,鮮卑舊貴,而你,似乎想要黎民之心。”


    蕭君澤眨了眨眼:“不錯,正是如此,很好,我們可以講下一課了,那就是,權利的來源。”


    賀歡拿起了筆記。


    “權利隻對它的來源負責,北朝建立,靠的是鮮卑兵馬,聯合漢人世族,鮮卑出人,漢人出錢,所以,他們要分享朝廷的權利,”蕭君澤微笑道,“我這裏卻不同,我想要建立一個,權利來源於百姓的朝廷。”


    賀歡遲疑了一下,不解道:“可是百姓見識短淺,豈能和那些傳承數百年,代代教化、遠見卓識的世族相比?”


    “這就是誤區了,他們要是有遠見卓識,又怎麽會五胡亂華,衣冠南渡,”蕭君澤悠然道,“他們既然代表了權利,又怎麽會顧及底層百姓死活呢?”


    一瞬間,賀歡腦中仿佛有光芒閃過,似乎就明白過來,為什麽從古至今,百姓的生活都不曾變過了。


    甚至以前百思不得其解的許多問題,在這個角度裏,也全都能找到答案了。


    “所以啊,阿歡,你願意和我一起,建立一個不一樣的天下麽?”蕭君澤微笑著問。


    第180章 新的禮物


    願意一起建立一個不同的天下麽?


    願意,當然願意!


    那一瞬間,賀歡心跳如鼓,他突然間明白,什麽叫傳道,什麽叫授業,什麽是解惑。


    所以,他站起身,恭敬地下拜:“能被您看重,乃歡之幸也,此為天下蒼生之業,義不容辭!”


    蕭君澤微笑道:“很好,我教你這些,便是需要你尋些誌同道合之士,在軍中傳道。”


    賀歡神色鄭重地起身,重新坐迴原位:“請阿蕭放心,我會將此事盡力做好。”


    他已經開始盤算,這些日子裏認識的人裏,哪些比較能來事,願意思考這些天下大事。


    蕭君澤滿意點頭:“數術外的課程,我們先說到這裏,我先看你把乘法背得如何了。”


    賀歡笑了笑:“這個不難,我雖有些不熟悉,卻也能背了。”


    他從小便聰明,平時不說過目不忘,但很多的東西,隻要看上幾遍,就能背得七七八八,所以,雖然隻是識字、背了論語孟子幾本書,卻也在這個時代算個有學之士。


    蕭君澤道:“那當然,太笨的學生,我可不會教的。”


    因為他的教學水平實在低下,學生遇到不懂時,他就會處於一種焦躁狀態,所以,十分需要聰明能自學揣摩的學生。


    等教完後,蕭君澤又給他留下一道新考題:中原人和草原人,有什麽區別?


    ……


    接下來幾日,蕭君澤便開始梳理襄陽的產業,晚上則抽出兩個小時給賀歡上課。


    襄陽的產業最大頭是紡織業,這很正常,衣食住行,是人類最基本的需求,以南北朝那少得可憐的紡織產量,人們對布料的需求擁有著潛力最大的市場,哪怕到了後世英國第一次工業革命,又或者是新中國改開後的產業崛起,都是體會紡織來入手。


    更重要的是,紡織業門檻低,容納工人最多,改進技術的願望最強烈,也是蕭君澤襄陽書院裏的學生們最大的就業市場,不但能帶動工業發展,還能促進科學發展,怎麽重視也不為過。


    但,因為先前和北魏朝廷的衝突,羊毛的貿易很可能會受到影響,蕭君澤必須在這之前囤積足夠的原材料和資金,來維護市場穩定,免得他這點工業小火苗,被暴漲的原材料市場給重創了。


    “先前為了穩定市場,打擊操作物價的世家們,我們囤積了三十多萬斤的羊毛、二十多萬斤的生絲,糧食和錢幣的儲備卻不是很多。”崔曜給蕭君澤匯報,“前些日子,北朝雖然在方城、隨州附近增兵,但卻沒有更進一步,真的派兵出擊,隻是放任河北世族,對草原的皮毛重重盤剝,斛律氏等部族為此苦不堪言……說再這樣下去,他們就不得不把羊毛漲價了……”


    蕭君澤輕歎道:“他們應該知道,若是如此,襄陽這邊的物價,也要上漲。”


    崔曜無奈道:“他們也知此理,但草原諸部都要路過河北之地運貨,他們這次本來商量準備繞道,從涼州、祁連山道,自關中過來,但這消息才剛出,關中權貴便聞風而動,開始埋關設卡,大有要賺上一筆之意。相比之下,你修的運河雖然麻煩多了些,但至少還都是熟悉的關係,能講講價。”


    河北有運河,又近,能運的東西要多得多。若是走關中,要繞一大圈不說,那邊全是山路,一路上的損耗都是恐怖的,草原諸部如今也是焦頭爛額由簡入奢易,由奢入簡難,他們才過了幾年寬鬆日子,可不想再迴到過去。


    “這就是你的問題了,”蕭君澤笑道,“你要指點他們,不能來硬的,有時候,生活也需要彎腰。”


    崔曜怔了怔,露出恍然之色,有些羞赫道:“原來如此,是屬下這些年來太過輕鬆,居然忘記這些事了。”


    以前,君澤有元宏和馮誕兩座靠山,崔曜做為鐵杆嫡係,也不需要向那些世家大族卑躬屈膝,如今一朝天子一朝臣,換了天地,當然也應該轉變思路,前去賄賂朝中重臣們,打點好利益關係。


    這些事情,本不用君澤來指點他,但他太借勢太久了,以至於一時沒有想通畢竟,若能挺直了脊背,誰又願意向別人彎腰呢?


    蕭君澤看崔曜已經明白了,微笑道:“很好,迴頭我也會去找明月說說,我會在草原上支一筆貨款,讓他們幾個部族,在草原上建立倉庫,免得中途貿易中斷時,各方勢力受損。”


    崔曜遲疑地問道:“可,倉庫設在草原上,無險可守,怕是會被掠劫。”


    蕭君澤輕笑道:“那又如何呢?這麽大的量,隻有咱們襄陽才能吃下,哪個部族敢搶,咱們就永久降低他們家羊毛的收購價格,絕不姑息,隻要無利可圖,自然也不會被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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