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崗之下,高爐白煙滾滾。


    滾燙的鐵水流入坩堝,被倒入模範,凝固之後,又被鐵鉗夾住,放入另外一個爐中退火。


    另外一邊,退火結束的一百多口鐵鍋剛剛被取出。


    而崗外,幾隊兵甲齊全的人馬正怒目而視,當到有新貨出場,一名威武將領冷笑一聲:“既然大家談不攏,那便手上見真章,有誰射術勝過我兒,我便退下,將這些好貨讓給你們!”


    說話間,他身邊的一名看起來有十歲的少年背著有他大半身子高的弓箭,策著小馬而出。


    那少年膚色黝黑,眉眼柔和,一臉沉靜,麵上畫著白色麵紋,麵對著一群兇煞的族長,毫無懼色。


    “大那瑰,你是沒種了麽,要讓你兒子來,”另外一名漢子笑道,“這小子,他牙換完了麽?”


    那少年看了一眼對方,突然伸手挽弓,直直向天放了一箭。


    眾人一驚,看著天空那箭用盡力道的後,又複落下,逼得剛剛問換牙的漢子不得不策馬退了一步,因為那箭剛好落在原本他站立之地。


    他父親大那瑰不由大笑起來:“來啊,你們無論是誰,若勝了我兒,我便認輸。”


    “大那瑰,你想得再美,也是無用,”旁邊一直未開口的胡人首領冷淡道,“這裏不是朔州,我問過了,就算你是步六孤家的,也得排隊來買。”


    頓時,大那瑰眉頭糾結在了一起:“那我排著便是。”


    對麵的首領冷笑道:“那可對不起了,你得排到明歲去。”


    ……


    山崗上,蕭君澤正在視察工坊。


    主管是馮誕的三位管家之一,對他的態度算是恭敬。


    他看完產量報表,目光又投向山崗外,那已經紮了一大片的帳篷。


    “有些誇張了吧,這怕不是有三百個帳篷?”蕭君澤有些驚訝,“就為了幾口鐵鍋?”


    馮家主管露出一絲苦笑:“公子有所不知,這些部族之主,每年夏天都要來平城覲見陛下,他們不是帝族十姓,大多大草原上討生活,如今見了這鐵鍋,便都走不動路了。”


    蕭君澤是知道草原對鐵鍋有多需求的,後世蒙古族為了鐵鍋開啟互市,生生搞出個土木堡之變,但這才多久啊,從他帶幾口鐵鍋出來,才不到十天呢。


    是不是太誇張了?


    他一時疑惑,於是左右觀望,看到工坊的門口有一個探頭探腦、係著十幾個辮子的鮮卑少年,便伸手一指:“你,過來,我有話問你。”


    那個少年愣了一下,突然露出喜色,小跑著走了過來,等看清麵前美人,唿吸便有些局促,臉也紅了起來。


    “你叫什麽名字?哪個部族的?”蕭君澤問道。


    “我叫阿六敦,敕勒人,”那少年的聲音清亮,“我有三隻羊,一匹馬,還有一隻老鷹,都可以送給你,你願意……”


    “不願意!”蕭君澤皺了皺眉頭,他決定以後離這些小孩遠點,這些毛都沒長齊的家夥真是太來事了,“我問你,你也是來這裏買鐵鍋的麽?”


    “對!”阿六敦用力點頭,“但是人太多了,今年怕是買不到了,阿爹很擔心明年會漲價,想用馬來換……”


    “你們想要鐵鍋,是因為擔心漲價?”


    “因為好用!”少年十分興奮,“一個大鐵鍋,一鍋就能煮上好多湯,能省好多牛糞,用木頭架子就能掛起來,還能拿來擠奶,裝水,有了鐵鍋,就不必用皮子裝水來煮肉和粟了……”


    他喋喋不休地講著鐵鍋的好處,眼睛亮亮的:“還有石炭,爹爹說應該買上二十車,拉迴部族,今年冬天就能過得很好很好!”


    蕭君澤終於聽明白了,但又問道:“可是鐵鍋很貴,兩匹馬才能換一口。”


    “我家有、有、”阿六敦算不出需要多少馬,他伸手指看了看,有些茫然,然後又有些羞愧地道,“我家有馬群,可以買很多。”


    “你們用得完麽?”


    “能!”阿六敦篤定道,“到時我們還要把弓箭磨利,把刀子亮出,免得被其它部族搶了!”


    蕭君澤點點頭:“行吧,我明白了,這個給你,算是獎勵。”


    他從口袋裏拿了一顆黑色的方糖,遞到少年手裏。


    長身體的原因,最近他餓的很快,幾乎到哪裏都帶著糖。


    阿六敦立刻道:“不行,我是迴答了你的問題,不能收你的東西。”


    蕭君澤微笑道:“你舔一下這個。”


    阿六敦疑惑地眨了眨眼,伸舌頭,輕輕舔了一下。


    一瞬間,少年整個人呆住了,一個從沒吃過的糖的人,根本想不到世上會有這樣甜的東西。


    他一手捏緊了手裏的糖塊,一手按住胸口,根本不敢再舔一下,因為舍不得。


    “嗬,”蕭君澤忍不住笑出聲來,伸手在少年頭上敲了一下,“好了,出去吧,工坊重地,閑人免進!”


    然後揮手,讓人把少年領出去。


    那被提起領子的少年在兩個大漢手裏用力掙紮:“你,你在哪個部族,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嗎?”


    他的聲音很大,大到讓門外圍觀的父親大那瑰也皺起了眉頭,忙上前拉住了少年,低聲道:“別吵,那是馮司徒的義弟,前途無量,咱們冒犯不起。”


    蕭君澤卻沒有再理會他,隻是吩咐管事的馮七,讓他繼續按規矩發貨,暫時不必漲價,先打開市場再說。


    馮七謹慎應是。


    蕭君澤又埋頭審視起圖紙。


    他在思索要不要擴大生產。


    時間有點緊,這裏隻是一個試驗性質的作坊,但發展潛力很大,將來他會做為他控製北方的中轉站。


    本來是想套路本地鮮卑權貴,但好像歪打正著,在無意之間,捏住了一些草原部族的命脈。


    鐵鍋,煤炭……恩,迴頭幫他們把茶葉也加上,這樣,就逃不出他的手心了。


    想到這,他抬起頭,露出一絲微笑。


    蕭衍在南朝想來很是匱乏,迴頭倒是能給他尋些事做,免得他忘記了故人。


    發散一下的話,南朝隻有一個蕭衍,太不穩定了,應該兩條腿走路,再派一個人過去發展才是。


    迴頭物色一下。


    做好計劃,他寫了幾個字在小本本上,提醒自己不要忘記。


    蕭君澤於是走上了自家四輪馬車,看天色還早,沒急著迴城,而是順便去不遠的雲崗石窟,想看看這石窟上的諸佛,與兩千年後有何不同,也算散心了。


    不知道這佛窟中的諸聖,會不會保佑他在這裏安穩地興風作浪呢?


    未來,真是好期待啊。


    第46章 依你,都依你


    雲崗石窟,是四十年前,舉北魏一國之力開鑿而成。


    那個時候,北魏開國時,北方正是戰火紛飛,流離失所之境,那時的佛教雖然傳播甚廣,但卻不算興盛。


    直到四十多年前,北魏攻滅北涼,將河西走廊二十多萬世家大族全數遷到了平城附近安置,當時北涼已經平靜了上百年,佛學儒學都極為興盛,北魏瞬間吃到了甘隴之地百年的文化果實,自此,佛教便在這北方飛快蔓延開來。


    雲崗石窟在這片群山的最高處,為了方便平城的信眾禮佛,不但沿途修了許多的落腳亭台,還從群山之間,開辟出一條能行馬車的平坦大道,直達石窟附近的巨大佛寺。


    蕭君澤路過道上時,便見道上不隻有華貴的馬車來迴,還有衣衫襤褸的貧民牧民,牽老扶小,背著背簍,提著小木桶做的油葫,前來禮佛。


    這條路周圍還有另外一條岔路,聽說是通向皇帝祭天的圜丘。


    蕭君澤到山頂時,山風吹拂,他感覺這空氣裏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芝麻香油味。


    聽說這石窟中的大佛都是按北魏皇帝的麵貌雕刻的,他漫步窟外,隻是遠遠觀望,並不參拜。


    大佛鼻梁高挺,身著彩繪,以琉璃飾眼眸,黑石作發,遠遠看去,氣度恢弘,是當今世上最高的佛像,就是衣服還做的印度佛像特有的單臂袈裟,有著明顯的異域風情。


    不過,他知道,當孝文帝漢化後遷都後,如今正在舉全國之力建造的洛陽石窟,就是另外的樣子,那裏佛像都會穿上漢家衣裝,麵目輪廓也開始柔和,斂目低垂的慈悲模樣會成為主流。


    嗯……一想到那個剛剛開始興建的洛陽石窟,蕭君澤便有些可惜,雖然那裏也是後世文化名勝,可是如今,他可是用的北魏的財政收入,他以後肯定是要用北魏國庫的,四舍五入,就是花他的錢啊!


    “說不定那洛陽之事,便要被我叫停了,”蕭君澤凝視著遠方那主位的坐佛,輕歎道,“但也不必擔心,等生產力提高了,咱家必不會缺這些奇觀。”


    他感慨一番後,準備再去那雲崗寺看看,看完之後,就準備迴家。


    可還未到地頭,便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不由一驚。


    魏知善未做道人打扮,而是一襲女裝,隨意挽了一個婦人發髻,細麻短衣,綁腳束褲,頗有幾分清秀宜家之姿,正在寺前分發香油。


    而她麵前,正有十幾個庶民正背著背簍,一臉謹慎小心,將手裏背簍倒在魏知善麵前,將其中草藥一株一株擺在案前。


    魏知善檢查了那枯萎的花朵,揮了揮手,讓一邊的助手給他分發香油。


    蕭君澤看得有趣,便也不急著逛寺廟,而是看著這些麵目惶恐的庶民,拿到香油之後,一臉虔誠地去往旁邊的寺中,不一會,便空手而出,神態間,都是少有的輕鬆欣喜,仿佛放下心中大石。


    魏知善也看小公子過來,打了個招唿,也不起身,繼續檢查藥材,分發香油。


    過了快一大半個時辰,終於,那些庶民換完了藥草,魏知善也有了空閑,招唿她的小公子。


    “公子看,這些都是羊躑躅,麻藥的主藥,”魏知善微笑著抓了一把,遞到小公子麵前晃了晃,又放迴藥蔞裏,“就是這藥份量得掐著準些,我毒死了四五個病人,這才勉強把份量摸準。”


    蕭君澤頓時頭疼:“阿善,你這輕看人命的毛病能不能改改?”


    魏知善搖頭:“毒死的人,都是快死的,給我試驗時,我可付過錢了,他們也是同意的。”


    說到這,她調侃道:“再說了,小公子,您做的大事不少了,說這話,是怎麽做到理直氣壯的?”


    蕭君澤無奈道:“這是佛前,你還是要小心些,莫要口無遮攔。”


    “我信的是南嶽夫人,”魏知善好笑道,“當年因崔浩助太武帝滅佛的事,佛道兩家可不是一團和氣。”


    蕭君澤指著那人來人往的佛窟:“所以,在南北,都是佛門大興,反而是你道門……嘖。”


    魏知善站起身,走到蕭君澤身前,和他一起凝視著這佛門興盛,歎息道:“這沒辦法,當年北方教首稱‘三張(張道陵、張衡、張魯)’為偽法,不再以各地貧苦教眾為基,而是獻道於太武帝,便注定了難以爭得大勢。”


    “這也是無奈之舉,”蕭君澤微笑道,“道門常叛,你們糾集貧苦教眾,動不動就來‘蒼天以死、黃天當立’,燒官府,殺官吏,分財產給百姓,這等事情哪個皇帝不怕啊?”


    說到這裏,他指了指麵前信佛的眾人:“你看,他們就很懂皇帝的意思,佛教讓人順從、忍耐、善良,積德積福,便能圖個後報來世,多好?”


    魏知善不屑道:“求來世者,不過是不敢改變,無有膽量之輩,我輩功德,當今生求得,要什麽來世!”


    “沒有膽量,不敢改變,並不是過錯,”蕭君澤歎息道,“你眼界寬廣,又有一技傍身,便是遇到挫折,也能受得,他們卻沒有這種條件,稍有坎坷,生活便無以為繼。活著,不願生活動蕩,就已是他們最卑微的願望。”


    “這倒也是,如今連世家百官都不敢說能平安老死,也隻能求個來生了,”魏知善微微一笑,“但這和我等無關,不是麽?”


    她心裏有的,隻是醫術,其它人的生生死死,隻要不礙著她,她就不會理會。


    “當然有關係,”蕭君澤轉頭看她,“你是南嶽夫人的傳人,想要光大道統,如今你我算是入了朝廷,難道你不想傳下道統?”


    魏知善目光一動,伸出自己那因為拿刀而長出繭子的雙手:“我這一脈,想要尋找傳人,可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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