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未杳又道:“到了第三天上,我在山中遍尋不到父親,直到到了母親墳前,才看到他坐在那裏。喊了他兩聲,卻是動也不動。我心下奇怪,走上前去,才發現父親他,他已自施生針,去了多時。原來,自母親離世,父親便心存死誌,隻是一來我還小,再者生死針也是母親夙願。那些年,我並不知道父親有多孤苦,看他為了生死針殫精竭慮,還道是一片仁心,後來才知道,他是急著與母親泉下相見。得了生針才三天,他……他就迫不及待去見母親了,去時他的臉上,竟是笑的。”


    雲未杳又道:“這些,我是在父親遺書上看到的。他說……他說:吾癡人也。汝母與盟誓曰:生求同枕,死不求同衾,代彼生也。吾失汝母久矣,中心實苦,孑然四顧,倉惶都生,收拾不來久矣。吾生念已絕,多情而苦,非不敢違誓,一為吾兒稚幼,再為生死針未成。此皆汝母之憾。幸而今吾兒成材,又得生針,此生無掛礙矣。吾當速施生針,速見汝母,聊慰離別之情。”


    她慢慢地說著,似在訴說別人的故事,隻有兩行清淚流出,隻是靜靜地流著。湛若水這才知雲未杳的父親亦是殉情而亡,聽她念那信,心下遽然動容。二人輕輕喟歎著,既為己身傷悲,又為對方感慨,皆暗道:我隻道自己父母是世間罕見的癡情人,原來世間更有癡情人。


    湛若水迴憶起自己那短暫又看似美妙的婚姻,歎道:若煙蘭對我沒有半分情意,碣石山上何以為我殉情而死?若有情意,卻何以下得了手去害我?我與她之間,究竟還差著甚麽?我於她,她於我,可是深情不夠?


    雲未杳慢慢收拾著情緒,目光落在那墓碑之上,慢慢道:“這幾株桃樹,是誰種的?”


    湛若水點頭道:“當年我在此初次祭奠父母時,便許下諾言,每年為父母種一株桃樹。到第四年上,上官清起兵謀反,結果兵敗碣石,無奈投海自盡,這墳前便無人再種桃樹了。”湛若水撫著身側桃樹道:“當年,它還隻是棵小樹苗,而今,都已開花結子,已長成懷抱之粗,而我卻是身中劇毒一事無成,是世間最最無用之人,真真是‘木猶如此,人何以堪’嗬!我……我有何麵目去見泉下父母?”


    雲未杳又道:“將令尊令堂遷葬於此的,可是另有他人?”


    湛若水道:“姑娘也看出來了。不錯,這原是父親一個門生所為。這個人,你大概也聽過。”


    雲未杳“哦”了一聲,湛若水道:“他是華棣。”


    “華棣?”雲未杳的聲音不自覺高了高,凝眉道:“江南王華棣,竟是令尊晉寧公的門生?”


    “姑娘問得好!他原是我父親的門生,卻被薦到了弘逢龍門下!”湛若水便將華棣那日的話與她說了,聽得雲未杳感慨不已。湛若水強笑道:“更可笑的是,他說要滅四族的不是弘逢龍,弘逢龍不過也是一枚棋子罷了。”


    雲未杳歎道:“恕我直言,以弘相國當年的實力,便是有心滅四族,也是遠遠不濟,而四族真正威脅的,不是弘相國,而是皇室!華棣所言,倒有幾分可信。”


    湛若水苦笑道:“二十多年前,我初出江湖,頭一件事便是去京師亂葬崗祭拜父母,卻哪裏還找得到?在我傷心之時,卻有人告訴我,說父母已被遷葬在此。我真真是喜出望外,猜測必是父親極親近信任的朋友或部屬門人所為。當年我曾試圖找尋過此人,皆無音訊,隻有感念在心。卻不想,這人是華棣。”


    雲未杳想了想道:“你相信是他?”


    湛若水道:“縱我不肯相信,卻當他說出‘餘音穀’時,也是不得不信了。姑娘有所不知,父親選定這歸隱之地,知道的人少之又少,左不過是親近信任之人。”


    雲未杳點頭道:“既有心歸隱,便不欲再受凡塵俗事打擾,也不再願與俗人往來,自然知曉的人越少越好了。”


    湛若水仰頭閉目道:“那時我想了許多人,結果都不是。千想萬想,不曾想這人竟是朝中新三貴中的華棣,更不曾想,弘逢龍竟稱得上是我的救命恩人。”


    雲未杳道:“我曾聽說年輕時的弘相國是憂國憂民的忠直之士,很是值得托付,與現今是兩個樣子。”


    湛若水偏頭看了看她,道:“是誰說的。”


    雲未杳隻是笑了笑,並未迴答。


    湛若水也未深究,垂肩道:“若一切是真的,我這幾十年豈不是恨錯了人,報錯了仇?我這幾十年過得豈不……很是荒唐?”


    雲未杳道:“其實,你已經信了,對麽?”湛若水失神而笑,雲未杳道:“這便是你昨日慟哭的緣故麽?”


    湛若水深深地歎氣。雲未杳也歎了口氣,她原本隻道湛若水被親近之人下毒,且受劇毒折磨二十年已極是淒慘,卻未料這一切的起因,竟是一個錯誤。她素來不是多話之人,如今有心安慰湛若水,竟找不到任何適合的話語。


    許久,湛若水才慢慢道:“所以,我要活下去。”


    雲未杳垂眸道:“活下去,然後再造一次反?”湛若水道:“我要複仇,卻不會再造反了。若是造反,便愧對父親當年的決定,愧對父親在天之靈,愧對二十年前,我在碣石投海自盡了!”


    江湖中關於當年上官清在大勝前夕卻投海自盡之事一直懸而未決,何況湛若水更三緘其口,如今難得聽他主動提起,不由引得雲未杳生了探知之心,道:“此話怎講?


    湛若水看了看雲未杳,慢慢低下頭去,許久才道:“姑娘若想知道,以後有機會,我說與你聽。今日時辰不早了,我們先迴罷!”


    聽他如此說了,雲未杳也不好再追問了,隻道:“你說有個弟弟,叫上官湛?”


    湛若水點了點頭,黯然道:“抄家之時,我逃脫了,弟弟年幼,沒能逃出來,便隨父母被打入獄中。弟弟他……他竟夭折了。”


    說起亡弟,湛若水眼中隱隱有淚光,雲未杳心有不忍,卻還是道:“你如今的姓氏,是清水湛然之湛,還是上官湛之湛?”


    此話問得很沒原由,湛若水卻聽明白了,低聲卻極清晰道:“是上官湛之湛。”說罷又抬頭直視著雲未杳,徐徐道:“若水是師父為我取的字。”


    雲未杳便自默然無語,湛若水也緘口不語。二人歸去時,又比來時靜了幾分。眼看將近小園,湛若水便欲打破沉寂,清了清嗓子道:“是了,有件事一直忘了問。”雲未杳道:“請講。”湛若水道:“嶺南弄氏為何一直尋找姑娘,你是如何與他們結的仇?”


    雲未杳微微別過臉去,望著窗外,輕輕道:“這事說來錯先在我,湛相公便不要多問了。”


    湛若水滿腹狐疑,他對雲未杳知之有限,卻明白以她秉性,素來不管身外之事,更不是惹事生非之人,如今卻說錯先在她,其中必有不為人知的緣故。然而雲未杳既不肯多說,他自然不好打破砂鍋問到底了。湛若水微微掀了掀簾子,已是小園在望,卻見門口立著兩人,正是弄月竹的婢子,當下便皺了眉道:“當真是‘說曹操,曹操到’。”他隻道以弄月竹的脾氣,若昨日負氣而去,便不會再與他往來,哪想才隔一日,便又登門。湛若水的心中,有幾分無奈,又有幾分慚愧。


    雲未杳聽說得古怪,也掀開簾子,正正望見那兩個婢子,且還有衛三娘,便知是弄月竹來了,而三娘必是放心不過,便在門口候她,複落迴座中歎氣苦笑。湛若水道:“等下我會與她們周旋,你且先迴去。”雲未杳心下明白弄月竹隻為湛若水而來,便點了點頭。


    那兩個婢子望見湛若水歸來,已是喜不自禁,向裏用黎語不知說著甚麽,便見弄月竹一陣風般從裏飛奔而出。待見到與湛若水同行的雲未杳時,弄月竹頓住了腳步,臉色須不是很好看,卻也很是規矩地見了禮,淡淡道了聲“雲姐姐”。雲未杳還了禮,隻道:“我還有事,請恕我不能相陪。”說罷便向三娘望了望,三娘會意,徑與她離去,弄月竹的麵色方見鬆了鬆。


    待雲未杳去得遠了,弄月竹方道:“你們去了哪裏?”


    湛若水的眉頭略皺了皺,卻也將弄月竹讓迴房中,溫和道:“不過待得悶了,隨處去走走。”


    弄月竹自是不肯相信,咬了咬唇道:“我今日來時,看到孟飛在收拾行李,你……你們都要走麽?”


    孟飛早沏了茶來,湛若水請了茶,卻隻是不說。弄月竹又問道:“你們一同走麽?要去哪裏?”


    湛若水隻好顧左右而言其它:“姑娘今日來,可有何要事?”


    弄月竹抿著唇,低聲道:“你明明知道,我是因你而來揚州,偏偏問我有何要事。若是無事,我……我便不能來了麽?”弄月竹螓首微垂,娥眉略蹙,雙眸泛著隱隱珠光,哀戚宛轉之態較之往日率直明快又別是一番動人風情,直是我見猶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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