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衛三娘依舊未歸,雲未杳竟無半點憂色,湛若水更知三娘離開並非抓藥那般簡單。是夜夜色沉沉,君山寂寂,連著洞庭波濤也輕柔了。鬼道士與秦用早是鼾聲如雷,湛若水卻了無睡意,遂起床出門散心了。


    行不多遠,便見近水湖畔的巨石邊似倚著一人,微微垂首,似在沉思。湛若水隱約認出正是雲未杳,隻慢慢走了過去。


    雲未杳聽得聲響,抬起頭來,認出正是湛若水。湛若水清了清嗓子道:“姑娘可是在等三娘?”


    雲未杳搖了搖頭道:“三娘無事,不需我等。”說罷便不再理會湛若水,隻望著沉沉湖水發呆,那尖尖的眉頭輕輕地擰著,似蹙著許多的心事般。廿四橋畔,他們話語不多,卻有種相識多年的默契,無奈因著弘逢龍的關係,他心中始終有著芥蒂,二人之間,始終隔著層若有似無的牆,湛若水竟無話可說。一時之間,他竟不知該離開,還是該留下,很是有些尷尬。


    許久,雲未杳輕輕歎了口氣,才迴過神來,看到湛若水還在旁側立著,麵上稍稍有錯愕之色,隻道:“我要迴去了,你呢?”


    湛若水道:“我送姑娘迴去。”說罷側身讓出路來。雲未杳點頭道了聲“多謝”,慢慢歸去。湛若水與她並肩行著,二人皆是不發一語。


    到了院中,二人各自迴房,臨去前,雲未杳道:“前日嶽陽樓下,你很是威風!”湛若水不知她所言何意,麵上倒有些發燙,好在有夜色掩映,倒也看不分明。


    天色未明,湛若水與鬼道士又偷偷溜出觀去,早有小舟在碼頭候著。洞庭多雨,一早細雨霏霏,舟行湖中,倒別有一番意趣。


    船兒到了綠汀,天色已是大明。二人輕車熟路,徑向茅屋而去,黃犬早就高聲吠了起來,僮兒聞聲出來。那黃犬仗了人勢,吠得更厲害了。湛若水隻道他開口便要趕人,未料他很是和善道:“爺爺昨日迴來了,今兒五更就出門去了。”湛若水心中一沉,僮兒又道:“爺爺說,明日請早。”


    鬼道士惱得捶胸頓足,道:“老子今日就不走了,賴也要賴在這裏,不信他不迴來!”湛若水也向僮兒道:“左右無事,我們先等等。”


    那僮兒恭恭敬敬道:“爺爺說,你們必不肯白走這一趟,若不肯走,就請書房用茶。”


    鬼道士湊近湛若水笑道:“這小兒前倨而後恭,必是我師叔的緣故。”湛若水隻是笑了笑,便隨那僮兒進屋去了。這是他第二次進書房,昨日來去匆匆,也未來得及細看。軒窗照舊高高支起,窗前是簡易書案桌椅,上有文房四寶。他昨日在此留信,左手一側撂一摞厚厚的典籍,湛若水記得打頭的是一部《南華真經》,再下《老子》,今日是一部《易經》,竟是儒釋道摻雜。一室之內,除卻書案與東向書架有許多書外,當真稱得是家徒四壁了。書架之書以經史子集分,名類很是分明。窗上擱了一支泛黃的竹筒,筒中貯了清水,筒身斑斑點點,又在近口四五寸處掏了個眼,斜插入一枝野花,正是吐蕊盛開之際,倒與書房添了幾許生動。


    僮兒已端上茶來,湛若水笑道:“先生風雅不減當年,一枝野花便有許多機趣,且這竹筒樸拙,頗有古意,倒勝過許多精美瓶器。”


    僮兒道:“你倒有些眼光,隻是不過爾爾。”說罷還撇了撇嘴。鬼道士偷偷向湛若水扮了個鬼臉,湛若水正吃著茶,陡然見著,差點要嗆著,隻是咳嗽不止。僮兒奇怪地望著他,湛若水為了掩飾尷尬,隻好起身裝作看窗外之景。


    此間窗景極美,遠有湖光山色為臣,近有斜逸花枝為君,細雨落花做點綴,連見慣山川風月的湛若水也不得不讚歎。又見窗下有一長滿青苔的怪狀巨石,石身凹陷,半蓄著雨水,清清亮亮,上漂著幾片花瓣,簷上雨水滴灑不斷,叮叮咚咚很是清脆悅耳。奇的是那巨石所蓄之水始終半滿,想是別有他處溢出。湛若水笑道:“插花何須瓶器精美,若識得真趣,天地萬物皆可為瓶器,天地萬物皆可做花竹。自此看去,當是以窗為瓶,以天地風花雪月為花竹,又或以這巨石為瓶,以偶然為花竹,或落英,或飄絮,又或停留飛鳥。”


    僮兒很是驚奇,道:“爺爺也常這麽說來著。”鬼道士當即便理會過來,笑道:“你又胡說!”湛若水低聲向他道:“我故意唬他來著,你莫要當真了!”鬼道士笑道:“倒有幾分道理。”


    又坐了許久,繁花老人依舊未歸。湛若水與鬼道士正無聊時,又聽得天空傳來數聲鶴鳴。僮兒含了個口哨,吹出尖厲的聲響,籬外樹枝上便落下一對白鶴來,甚是玉雪可愛。鶴兒穩穩停在僮兒身前,圓溜溜的眼睛似通靈般,齊刷刷望著他。僮兒摸了摸白鶴的頭,嘴裏嘰嘰咕咕,白鶴亦是,竟似在交談。半晌,僮兒又打了一聲唿哨,手又在胸前畫了個半圓,再指向天際,白鶴便排雲而上,身姿曼妙輕靈至極,片刻便不見了蹤跡,隻留下數聲清越鶴唳。


    鬼道士瞪大了眼,唿道:“了不得,了不得,敢情這小子通靈,會鳥語?”湛若水看出那口哨的古怪,口中卻道:“天地之大,無奇不有,有這樣的人也不奇怪。”又笑道:“林和靖隱居西湖孤山,一生不仕不娶,自稱以梅為妻,以鶴為子。若有客至,僮兒便縱鶴相告,他自棹舟而還。你這師叔頗有林和靖遺風,大概是一位真隱者了。”


    鬼道士傲然道:“那是自然!”


    湛若水隻笑道:“大士涉俗,小士居真。欲求佛道,豈離紅塵?”


    鬼道士聽出他言外之意,笑道:“照你這般說來,世間隱者,皆不是真隱之人。”


    湛若水笑道:“始知真隱者,不必在山林。”


    鬼道士笑罵道:“你若敢對我師叔說,我便服你!”湛若水隻好笑說“不敢”,鬼道士又道:“依你說,這世間誰人稱得隱者?”


    湛若水但笑不語,眼前卻浮現出雲未杳的影子來。


    他與鬼道士這廂鬥著嘴,僮兒進來道:“恰才鶴兒帶了信來,爺爺今日是不迴來了,你們還是迴罷!”鬼道士伸出拇指便要恭維,湛若水暗暗捅了捅他,鬼道士隻好訕訕作罷。湛若水道:“有勞了,我們明日再來拜訪!”頓了頓隨口又道:“先生近日都看哪些書?”僮兒愣了愣道:“左不過是案上那些!”湛若水便不再多問,與鬼道士拱手告辭。


    二人悶悶迴了君山,湛若水最先察覺有異,連著鬼道士也看出不對勁來,道:“奇了,今日島上好生安靜,竟無遊人香客。”


    湛若水與鬼道士緩步向前,皆暗暗戒備。鬼道士低聲道:“隻怕是蘇靈兒的人來了!”湛若水點點頭,道:“小心為上!”行不多遠,卻見院門前有人探頭探腦,不是秦用是誰?湛若水正要向他招手,秦用一臉喜色向身後喊道:“湛相公迴來了!”


    湛若水與鬼道士麵麵相覷,隻道是多心了,未料才放下心來,就用院門裏湧出幾個人來,竟是嶺南弄氏。鬼道士哭喪著臉道:“原來是他們,我倒寧肯是蘇靈兒!”


    正說著,秦用已跑了過來,喜滋滋道:“相公迴來了,弄姑娘等你好半天了!”湛若水早知是弄氏,道:“雲姑娘可好?”


    秦用低聲道:“弄氏來得突然,她一直在房中沒有出來,相公放心!”


    湛若水聽他前言本放了心,偏後語說了出來,心下便很是有些不自在,連著麵上也有些不自在。好在秦用本是無心之語,又與鬼道士一門心思皆在弄氏身上,也沒過多留意他的不對勁兒。


    院門已經大開,弄月竹依舊中原仕女妝扮,正正站在大門中央,娉娉嫋嫋,隻雙手依舊戴著一雙絲質手套。秦用又看得呆了,癡癡道:“弄姑娘真神仙中人!”鬼道士白了他一眼,低聲向湛若水道:“那小妖女必是因你而來,你可要小心應付著,切記不可動用武功內力!”


    湛若水隻得硬著頭皮過去,見院中立著十餘人,應是那日嶽樓下隨侍弄月竹的黎家少女,依舊身著吉貝衣,湛若水當即別開眼。弄月竹偏頭著笑吟吟地望著他,道:“我到處尋你不著,原來你躲在這裏,你的事可都辦好了?”


    湛若水笑著搖了搖頭,不待弄月竹開口,又道:“好在一切順利!”


    弄月竹睜大美目,眨了眨,笑道:“若你有用得著弄氏的,一定要跟我講,不要客氣!”說罷側身讓過湛若水,進屋坐下,望出小院道:“你這裏太過簡陋了,那容家的園子很是不錯,如果你不嫌棄,可以過去住!”


    湛若水笑道:“多謝姑娘好意,我在這裏住不了兩天。”


    弄月竹“哦”了一聲,道:“你還要去哪裏?”


    湛若水隻好道:“眼下的事辦好也隻成一半,我還得趕迴揚州。”


    弄月竹複念了聲“揚州”,卻隻是抿唇一笑,又見鬼道士在一旁隻是翻白臉,向他笑道:“海潮與我說了那日情形,我想了想,原是海潮不對在先,我這裏代他向你道個不是!”說罷起身向鬼道士屈了屈膝,嚇得他一跳八丈高,連連擺手,隻稱“不敢”。


    弄月竹便不再理他,正要再開口,卻有一個侍女與她耳句幾句,麵色頓時不好看了,道:“原來房中還有人,何不請她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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